《W的悲剧》与女性推理

（本文发表于2018年10月《推理》杂志，作者：Z总监）
2018年12月21日是日本女推理作家夏树静子（1938-2016）的80岁诞辰，虽然她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但是以夏树静子为代表的日本中生代女性推理作家对日本推理界所作出的改变和影响将会一直得以延续。
夏树静子毕业于被誉为“亚洲第一私立学府”的庆应义塾大学英文系，大学时期就酷爱阅读各国推理小说，也尝试创作一些中短篇推理小说或剧本给推理杂志和电视台节目投稿。大学毕业后夏树静子很快结婚，原本放弃创作一心只想专心做家庭主妇，然而几年后她因想为年幼的孩子们多做些有意义的事情的想法，重新开始创作推理小说，1970年她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天使在消失》一问世就入围了第15届江户川乱步奖的最终评选。

在推理作家夏树静子“横空出世”之前，整个日本推理文学界，女性作家可谓是“几乎没有存在感”，虽然在二战后日本本格推理鼎盛时期出现了被誉为“日本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仁木悦子等少数几位女推理作家，但只是凤毛麟角，且没能形成一定规模的影响力。然而夏树静子则以她高产的小说数量和一流的作品质量，旨在“以女性的视角来观察，以女性的感觉来捕捉，以女性的心理来书写，以女性的精神来讴歌”的特有创作风格，很快获得了日本推理界和读者的认可。受她的激励，一批“主妇作家”相继走上了推理小说创作的道路，在日本推理界掀起了一阵“女性推理”的热潮。
热爱欧美古典推理小说的夏树静子的作品往往以不可能犯罪等本格推理元素为开头，在结尾揭露案件真相和作案动机的时候又结合了当时日本流行的社会派元素，因此备受出版界和影视界的青睐，小说出版数量和改编影视剧在日本推理作家中名列前茅，仅次于松本清张和森村诚一两位社会派推理大师。
成长于和平年代，家境优越，受过高等教育的夏树静子在社会派推理创作上虽然不能达到半生尝遍人间辛酸方大器晚成的松本清张和森村诚一两位大师级作家对社会黑暗面揭露的深度和广度，但是她扬长避短，逐渐形成属于自己的创作风格，既发挥自身的女性优势，从家庭主妇所关心的试管婴儿、中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等与大众生活息息相关的社会问题着手，同时发挥自己在高等学府选修过法学专业的优势，重新研读了《六法全书》[ 日本的“六法全书”是指包括日本宪法、民法、商法等几大基础法律在内的一套法典。] ，以自己的小说来揭露日本法律的漏洞和不合理之处，引发大众对司法制度的思考。
独特的视角，曲折的情节和细腻的笔触，不仅让夏树静子的推理小说在日本国内反响强烈，在亚洲乃至全世界都享有很高的声誉，是日本第一位具有海外知名度的女推理作家。在中国，夏树静子也是被翻译引进作品最多的女推理作家，在2001年，她的小说《W的悲剧》荣获北京侦探推理文艺协会年度最佳外国翻译推理小说奖。
发表于1982年的小说《W的悲剧》是夏树静子向她崇拜的美国推理作家埃勒里•奎因致敬的一部作品，在奎因兄弟中的表弟丹奈的授权下，使用了与奎因代表作“字母悲剧”系列相同格式的书名。

这部小说讲述的是普通的大学英语系毕业生一条春生为了帮师妹和辻摩子补习功课，来到日本著名药业大亨——和辻家族的豪宅与摩子的家人共度新年。不料元旦刚过，摩子的外公、和辻药业的老板与兵卫就惨遭杀害！满手鲜血的摩子突然出现，慌乱地宣称自己是在外公试图侵犯她时失手杀死了他。由于与兵卫风流成性、视财如命与家人关系冷淡，而摩子则是和辻的掌上明珠，为了保护她，众人商量把命案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杀人案，并且联手制造了摩子的不在场证明。之后和辻家人与前来查案的刑警针对案件展开了一系列“斗智斗勇”的对决，眼看和辻家人完美的伪装计划就要成功，警方却在调查中发现了几个关键性破绽，依旧拘捕了摩子。而这些破绽也出现得很奇怪，简直像有人在故意引导警方破案一般。和辻家人互相指责猜疑是对方为了家产出卖了摩子，目睹了整件事情经过，又是唯一与和辻家族没有利害关系的春生以“旁观者清”的角度，认为摩子是无辜的。那么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摩子为什么自认凶手，又是谁“出卖”了摩子？春生决心以自己的方式展开调查……
这是一部风格另类的推理小说，在小说开头部分就暴露了“凶手”，看似走以作案者视角与警方斗智斗勇的“倒叙推理”路线，到摩子被捕才掀起第一个高潮，从“如何伪装案件瞒过警方”一下子转到了“找出家族中的那个叛徒”，同时在此过程中很快因为发现摩子并不是真凶而发生第二次逆转，眼看着春生找到了让摩子“背黑锅”的人，却发现这人竟然也不是真正的凶手，而作为女性的特有视角和对同性心理和情感的理解，成为了春生最终找出真凶和作案动机的钥匙……正如丹奈在该小说后记所说，这种以“倒叙推理”为伪装，实则是三重逆转的模式，是推理小说中又一个具有开创性的尝试。
除了案件的“三重逆转”，书名《W的悲剧》也是“一语三关”，表面上是以和辻（日语发音“Watsuji”）的第一个字母“W”来借代这个家族，表示这是发生在和辻家族的悲剧；而在小说结尾通过春生的语言来比喻，以揭示凶手的“第四种可能性”，即除X、Y、Z之外还存在这个第四个未知数“W”；从小说的社会性意义方面来看，“W”也暗示着小说的主旨“女性（Woman）”的悲剧。
小说《W的悲剧》以创新性的诡计、一波三折的情节、复杂的人物心理刻画以及字里行间中揭露出的法律漏洞深深吸引了读者，三十多年来被日本电视台数次影视化，其中中国观众熟悉的就有1984年电影、2010年电视剧特别篇和2012年电视连续剧三个版本，该小说甚至还被2006年香港电视剧《迷情家族》所借用，就让我们通过这些影视改编作品，从另一个角度来认识“W的悲剧”吧。
2010年电视剧特别篇《W的悲剧》
之所以要首先谈这部剧，是因为这是中国观众熟悉的三个影视版本中，唯一忠实于小说原著的一部。2010年，日本TBS电视台为了纪念夏树静子推理作家生涯四十周年，拍摄了电视剧特别篇《W的悲剧》，剧本由深受青少年观众喜欢的编剧冈田惠和撰写。
也许是出于对小说作者的尊敬，冈田在该剧中除了将时代背景从上世纪70年代搬到了21世纪初，人物随之做了相应调整之外，完全保留了小说原有的情节和诡计。
本格推理小说，无论是欧美的还是日本的作品，都存在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无论多么精妙的诡计和创新性的手法，一旦真相大白之后就会让人有“不过如此”的感觉，如果不是专业研究者和铁杆推理迷，普通读者很难有去读第二次的欲望，这也许就是上世纪60年代之后日本推理剧本格派逐渐被社会派取代的原因之一。
《W的悲剧》是一部具有鲜明的本格推理特色，又融入了社会派动机的作品，在阅读小说时，读者往往只专注于“三重逆转”的精妙诡计和“真凶究竟是谁”的悬念，而电视剧则可以通过影像的方式让我们注意到看小说被忽视的人物情感和作者想表达的社会内涵。
小说中的叙述者春生是一位聪慧但是囿于平民出身，对现状不太满意、努力工作以求上进的年轻女生，当她接到摩子的信函邀请让她前往家中帮自己补习功课并且共度新年的时候，内心无疑是羡慕这种豪门大家族的千金小姐的，然而不久后发生凶杀案让她改变了这种看法，认识到豪门家族中的女性看似光鲜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悲哀。在电视剧中则更突出了这一点，剧中将春生改编为了追求上进，但为生活所迫，高中毕业就被迫四处打零工谋生，还要接济吃软饭的男朋友的“贫穷女”形象，春生和摩子也从小说中的大学师姐妹变成了夜店打零工时认识的朋友。春生向往着豪门大小姐摩子的生活，孰不知一直受家族束缚，甚至无法大胆追求自己心上人的摩子也渴望着春生的“自由自在”，正所谓“围城效应”。案件之后，两个人在思想上都更加成熟，摩子放弃了继承巨额遗产的机会，决定学会自力更生；春生则开始大胆追求案件中认识的和辻家的家庭医生钟平，让自己摆脱底层圈的生活状态。

此外，《W的悲剧》区别于普通本格推理小说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它隐藏的法律批判。该小说案件看似复杂，不过但凡对日本法律有着足够了解的人都能用最简单的方法得出案件真相——只要看在法律上谁是最大的受益人就行了，而小说读者则很容易忽视作者埋藏在各个段落中有关法律的暗示。2010年电视剧则通过春生、警方和律师合作的方式，“现场作戏”演示了日本继承法中某个特殊条文的内容，从而诱出了真凶的告白，也给观众上了一场特殊的法律知识课。
2012年电视剧《W的悲剧》
2012年日本朝日电视台推出了8集电视连续剧《W的悲剧》，以另类的方式将这部被“拍了又拍”的小说翻拍出了新意。
《W的悲剧》小说原著只有200多页，拍成2小时左右的电影或电视剧特别篇正好，要用8集的连续剧来展示就有些勉为其难了。于是电视剧的编导就小说进行了重塑性的改编，加入了近70%的全新剧情。
也许是受2010年电视剧春生和摩子“围城理论”的启发，2012年电视剧采用了“双胞胎命运互换”的方式，将小说的摩子性格的两面一分为二，原创了一个与摩子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孩五月，摩子是出身豪门，善良而追求上进，渴望脱离家族束缚的“富家女”；五月是从小被父母抛弃，逃离孤儿院后就四处流浪，为了金钱不惜在酒吧勾搭男客人的贫穷舞女。互相向往对方生活的两个女孩交换了身份，摩子在酒吧打工，五月来到了和辻家，不料却遭遇了一家之主与兵卫被杀的案件，之后摩子的母亲淑枝竟然恳求“摩子”（五月假扮）扛下杀人罪名，以掩护那个躲在暗处的真凶；这时五月还调查得知自己原来是摩子的孪生妹妹，因为和辻家人荒唐的迷信而被抛弃。于是五月假意答应顶罪，实际上却在暗中策划试图独占家产以此向和辻一家报复。与此同时，以五月身份生活的舞女摩子也因为五月之前和男客人的恩怨而被警方盯上，在“报复”过程中五月却逐渐了解到母亲淑枝和其它家人的无奈和对摩子的亲情，思想逐渐发生转变……

不难看出，经过修改之后的电视剧全部亮点集中在摩子和五月的身份互换以及各自与警方的周旋上，关于和辻家命案真相反而被观众不自觉地忽略了。这样虽然有点“矫枉过正”，偏离小说改编影视的方向，但是鉴于小说名声在外，内容众所周知，该剧的改编让即使读过小说的观众也看到了新意，并且8集的长度丝毫不显拖沓，剧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人忍不住一口气看完。
该剧是日本90后的演员武井咲主演的第一部电视剧，当时年仅19岁的她一人分饰摩子和五月两角，比较成功地演绎出了她们各自代表的“白”与“黑”两面的不同之处，演技开始得到了日本观众的认可。当然她的成功也离不开中老年“戏骨”们的指导和支持。
在电视剧中，春生被修改为一直关照着五月，又梦想成为推理小说家的酒吧老板娘，作为剧中最早了解摩子和五月“身份互换”的人，她以自己的方式调查案件，不仅给予了五月和摩子应有的帮助，还将调查过程写成小说，以“作中作”的形式出现在剧中。虽然相比小说，剧中春生的角色定位和戏份可谓是“颠覆性”的变化，然而演员松下由树依然较好地把握住了这个角色，让观众仿佛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春生对五月和摩子“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真情。

对于摩子的母亲淑枝和继父道彦这两个在小说中着墨不多却极为重要的角色，扮演者们在有限的戏份中给观众留下的深刻印象。若村麻由美扮演的淑枝以多层次的演技，生动地展现了这个角色复杂的一面，被豪门家族束缚，“爱而不得”的悲哀，对女儿们的“想爱不敢爱”的特殊母爱，几次婚姻失败之后对真爱的极度渴望，被背叛之后自我毁灭的疯狂；中村俊介饰演的道彦则是一个极具迷惑性的“凤凰男”，他人禽无害的外表和温和的话语甚至让观众觉得他在剧情中不会有太大作为，不料他却是野心最大的那个，这种反差性形成了推理剧中特殊的“反转效果”。

有趣的是，2010年电视剧中被杀害的和辻家主人与兵卫的饰演者津川雅彦，在2012年电视剧中饰演了调查案件真相的刑警，给观众带来了“死者转世成警察来抓凶手”的意外“笑果”。
1984年电影《W的悲剧》
让中国读者了解到“夏树静子”这个名字，除了从八十年代初期就开始引进的推理小说，1984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引进译制的日本电影《W的悲剧》也功不可没，虽然这部电影本身已经和小说《W的悲剧》关系不大，只是电影公司在得到夏树静子授权之后，借用小说部分内容的“再创作”，但是仍是对小说的一种极有效的宣传形式。
电影《W的悲剧》与其说是一部推理电影，不如说是一部青年女演员的成长史。怀揣明星梦从乡下来到大都市的青年女演员静香一心想在话剧团出人头地，然而小学员的身份让她只能演龙套配角，为此她在刻苦练习的同时甚至不惜屈服于“潜规则”。直到某天，静香同意帮剧团当红女明星羽鸟掩盖一起丑闻，终于获得了在话剧《W的悲剧》中出演女主角摩子的机会。
在话剧排练中静香结识了热爱话剧的公司职员昭夫，在羽鸟的推荐和昭夫的鼓励下，静香在剧团逐渐站稳脚跟，话剧《W的悲剧》也取得空前成功，然而羽鸟的丑闻却因为一时的掩盖反而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最终酿成故意伤害的惨案，静香这才惊觉自己在成名过程中失去了更多的东西，认识到“不能踏踏实实地走自己人生道路的人，在舞台上是演不好任何角色的”，决心离开剧团，以自己的力量重新开始……
电影中不时穿插话剧《W的悲剧》中的情节，仿佛是在暗示“戏如人生”，提醒观众剧情的进展，最终话剧落幕时，电影的戏剧冲突也达到最高潮，话剧中的“悲剧”和电影中的“悲剧”完美契合。

电影由当时的当红女星药师丸博子主演，在片中某种程度她也是“分饰两角”，出演静香和话剧中的摩子两个角色，虽然只有一些片段剧情，但是药师丸博子饰演的“摩子”依旧非常到位，她通过成熟的肢体语言，特别是手部的动作，充分表达了人物在不同情景中的内心感情，让观众感受到了静香和摩子两个戏里戏外角色的“和而不同”。
2006年香港电视剧《谜情家族》
上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是中国香港地区行业剧的黄金时期，其中刑侦题材电视剧尤其优秀，不过现在不少推理迷已经知道，这些优秀的刑侦剧大部分是根据日本或美国优秀的推理小说和案件实录而改编的，其中2006年20集电视剧《谜情家族》则堪称一个“另类”的佼佼者。
说它是佼佼者，是因为《谜情家族》并没有像大多数同题材港剧那样直接搬用国外小说的案件，只是把人物和背景“香港化”，而是在案件剧情上有较大的创新，它以夏树静子小说的《W的悲剧》为蓝本，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了好几个新的支线案件。
说它“另类”，是因为全剧总共7个案件看似独立成案，事实上有一条暗线贯穿始终，将全部的案件联系起来，而大部分观众在观剧过程中是注意不到这些暗示的，直到剧终全部真相大白之后才大呼意外。该剧中第3个案件“董事长高卓文被谋杀案”就是借用了《W的悲剧》的剧情内容，只是《谜情家族》根据自身的人物设定对小说的部分情节稍作调整，两相对比，也颇有一番趣味。同时期，中国大陆也有类似的刑侦剧，就是2002年《情有千千劫》，该剧最后一案与主线创意借用了西村京太郎的《双曲线谋杀案》，但其它支线的原创案件也做得不错。

夏树静子的推理小说，不但改变了女性作家在日本推理界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为小说和影视创作者开辟了另一种创作思路，既本格推理小说如何在社会派推理占主导的环境中如何加以改造，使之为大众所接受。仅《W的悲剧》一部小说的影视改编就为中日两国观众提供了“围城理论”、“双角色身份互换”、“剧中剧”和“延伸支线剧情”这四种改编思路，值得中国推理影视工作者借鉴。如今国内也涌现出了一批优秀的推理小说，然而“酒香也怕巷子深”，影视工作者如何从中找出能引发大众共鸣的“爆点”，翻拍成电影或电视剧，改编优秀的推理小说是一种在中国推广推理文化的一种卓有成效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