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青年与美女——漫谈“明智小五郎系列”改编影视

（本文发表于2018年7月《推理》杂志,作者：Z总监）
盛夏七月，又到了“日本推理小说之父”江户川乱步（1894-1965）的忌辰。作为日本推理文学的精神领袖和中流砥柱，没有江户川乱步，就没有如今日本推理小说“百花争艳”的盛况和蓬勃发展的推理文化产业。乱步大师虽然已离世半个多世纪，但仍然对日本推理界有着持续且长久的影响力，无论是横沟正史还是松本清张，无论是岛田庄司还是东野圭吾，无论是天树征丸还是青山刚昌，无不直接或间接地受到江户川乱步的影响。

说起江户川乱步，就不得不提到他笔下的侦探明智小五郎。多年来，“明智小五郎系列”推理小说改编影视作品数量浩如烟海，质量却参差不齐，但真正既忠于原著，又有着创造性的发挥，且塑造侦探人物形象深入人心的的影视剧却少之又少，笔者精选了三部具有代表性的明智小五郎经典剧作，就让我们通过荧屏，来认识这位“日本推理界第一名侦探”。
 
经典的绅士侦探
江户川乱步笔下的明智小五郎和横沟正史笔下的金田一耕助是深受日本人喜爱的推理小说中的两大侦探，然而这两位名侦探在影视化中的“遭遇”却大不相同。金田一耕助有多个经典影视形象：既有符合原著经典“老戏骨”石坂浩二的电影版本和古谷一行的电视剧版本，又有实力派中年影星上杉隆也主演的电视剧特别篇，更有青年偶像稻垣吾郎的倾情出演。几十年来，“金田一耕助系列”不仅在日本观众中保持着很高的荧幕热度，就连许多爱看日剧的中国观众也十分熟悉。
相反，提到明智小五郎，别说是中国观众，就连一些年轻的日本观众都也一时想不起他的经典扮演者分别有哪些知名演员。事实上，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也有一位与石坂浩二、古谷一行齐名的明智小五郎扮演者天知茂，他主演的电视剧特别篇《明智小五郎的美女系列》平均收视率高达18%，被日本观众公认为最经典的明智小五郎影视剧。如今的观众之所以不了解这部剧，是因为天知茂已经去世33年了！
天知茂（1931-1985），1977-1985年在朝日电视台的电视剧《明智小五郎的美女系列》中主演明智小五郎，共出演了25集。

虽然有着一个满满的噱头，字面上还不容易看出是推理题材的剧名，但该剧每一集都是根据江户川乱步的小说改编。更为可贵的是，对于一些受时代局限，猎奇元素大于推理或诡计过时的小说，该剧会对其进行再创作，通过对诡计进行与时俱进的改造，适当运用增加人物和剧情等方法，从而使得剧集的人物关系和推理过程更加复杂且具有逻辑性，相比小说原著而言，起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效果。
优秀的剧作背后必然有一个强大的制作团队，该剧由曾在香港邵氏电影公司效力多年，被誉为最出色外籍导演，多才多艺，且拍摄电影以艳丽而凄美风格著称的井上梅次执导，主要编剧包括常年参与“日版包青天”之称的古装破案剧《水户黄门》创作的宮川一郎，代表作是有着“日版三国演义”之称的时代剧《独眼龙政宗》的三木詹姆斯等人。
该剧的主要演员们也通过各自的努力，为观众们奉献了一个个性格各异、深入人心的角色：天知茂主演的明智小五郎儒雅英俊、风度翩翩、智勇双全，成就了史上最经典的明智小五郎影视形象。

由五十岚惠扮演明智侦探的美女助手文代，她既有“假小子”般机智灵活，又有着少女的俏皮可爱；而由荒井注扮演的波越警部虽然破案能力平平，但其对待工作却尽职尽责，能够听取他人的意见，是明智小五郎值得信赖的伙伴，他呆憨耿直的性格也给剧情增添了不少笑点。
顾名思义，除了常驻主演，电视剧《明智小五郎的美女系列》的另一大买点就是“美女”。该剧每一集标题格式都是“XX的美女”，为了便于观众理解，副标题会标明小说原著的名字，例如第1集完整标题就是“冰柱的美女——江户川乱步的《吸血鬼》”。剧如其名，该剧的一大特点就是不管涉及的小说原著故事有没有女性角色出现，每一集都会添加一个甚至是几个美女案件当事人，并且还会和明智小五郎发生不同程度的情感纠葛。只是那些不幸爱上明智侦探的美女们，不是成为凶手被抓或者畏罪自杀，就是成为受害者被杀，让观众为之扼腕叹息的同时，也不由得感慨剧中的明智小五郎也拥有某种意义上的“灾星体质”。
在导演、编剧和演员的共同努力下，电视剧《明智小五郎的美女系列》中拥有不少高收视率、多年来不断被重播的精彩剧集：
1978年的第2集“浴室的美女”改编自小说《魔术师》，小说讲述了明智在调查凶案时误入幕后黑手“魔术师”的圈套，被身世坎坷的少女文代所救，最后查清案件真相为文代洗清不白之冤并俘获她的芳心的故事。然而该剧中设定文代从第1集开始就是明智的助手，而且是个热情机敏的少女，没有太多复杂的过往，和明智之间也是纯粹的师徒关系，因此该集的感情主线就改为明智与某位女性嫌疑犯之间令人唏嘘不已的爱情故事。在导演井上梅次的设计下，明智逃脱“魔术师”陷阱的手段则变得更为神奇，他先采用“假死”的方法瞒天过海，再利用他精湛的易容术“偷梁换柱”成另一个涉案当事人，最后在众人惊讶地目光中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真容，揭示案件的真相。这种在当时看起来很新奇的剧情引起了观众极大的兴趣，该集相比第1集收视率一下子飙升了八个百分点。井上梅次也“趁热打铁”，让“假死+易容+揭下伪装解释真相”成为了该剧每集必备的经典桥段。
1981年第14集“五重塔的美女”，改编自江户川乱步的推理小说《幽鬼之塔》，但是这本书并不属于“明智小五郎系列”，主角是“业余侦探”河津三郎。电视剧把小说改造成了明智小五郎的探案故事，并将小说中过于依靠猜测而缺乏实际证据的推理过程修改得更具有逻辑性且有据可循，甚至还改动了凶手的身份、作案的动机和一些角色的设定，使之更符合情理，容易被现代观众所接受。
1982年第17集“天国与地狱的美女”，改编自小说《帕拉诺马岛奇谈》，由于该集被安排到了新年元旦黄金档（相当于中国的春节档）播出，因此破天荒地被延长到近3个小时，也成为了这部电视剧中最长的一集。足够的时长给了导演和编剧充分的发挥空间，将江户川乱步小说的猎奇诡异和邵氏电影的奇幻惊悚两种风格巧妙结合，营造出了剧中华丽的乌托邦海底世界，硫酸池、铁针山、人体烟花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刚兴起的恐怖片特效场景，同时还丰富了小说中的诡计和推理成分，增加了一些人物和剧情，以“藏叶于林”的手法，用一场明线的预谋犯罪掩盖住真正的主线案件，巧妙地形成了双重谜底。该集在忠于原著的“替身”诡计上，巧妙增加“假眼”的线索，尤其是对“遗书”这一情节的“误导”，更是做得水到渠成，平稳自然，继而由隐藏动机引导出结尾逆转，令观众在震惊的同时又觉得合情合理，发自内心的拍案叫绝。剧情主题更是直指人性的贪婪，将所有疯狂的犯罪行径最后都借由那个扭曲的人造世界传递出来。这荒诞的结局意味深长，发人深省。该集从主题、剧情和制作等方面都达到了电影水准，无论是作为恐怖片还是推理片都堪称精品。
小说《黄金假面人》和《黑蜥蜴》都是讲述明智小五郎和狡诈过人、大胆凶残的怪盗进行智力对决的故事，是广受欢迎的名篇。电视剧分别对这两部小说作了不同风格的改编，《黄金假面人》被改编为“妖精的美女”和“樱之国的美女”两集，弱化了怪盗“黄金假面”凶残的一面，让剧情集中在明智和“黄金假面”一波三折的“猫鼠游戏”上；根据《黑蜥蜴》改编的“恶魔般的美女”则淡化了“黑蜥蜴”宝石大盗的身份，突出了她残忍的“犯罪美学”和“爱你就要杀死你”的扭曲情感，让明智和她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对决。剧中关于两位怪盗“黄金假面”和“黑蜥蜴”的塑造极具特色，深入人心，甚至一定程度上对后来的推理动漫《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和《名侦探柯南》某些案件的创作产生了影响。
天知茂主演的《明智小五郎美女系列》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然而此时主创团队却接连发生变故，首先是在1983年第19集播出后，导演井上梅次、编剧宮川一郎、文代的扮演者五十岚惠等人在合约期满后不再续约，退出了剧组。再加上“明智小五郎系列”的长篇小说大多已经被拍摄，新任编剧和导演只能取材自江户川乱步一些短篇小说，然而以短篇小说的内容撑起一集近100分钟的电视剧实在是有些勉强，新增的剧情也显得冗长拖沓。经过了不得不“大换血”之后的该剧，收视率急跌，只能靠着天知茂扮演的明智小五郎和荒井注扮演的波越警部勉强支撑，还好后来有了擅长冷硬派推理电影的导演村川透等人的加入，这才让剧情和收视率逐渐恢复往日的水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1985年7月27日，在拍摄完该剧第25集“黑真珠的美女——江户川乱步的《心理测试》”之后不久，天知茂在工作中突然发病，因蜘蛛膜下腔出血不幸去世。几天后播出的“黑真珠的美女”也成为了他的遗作，并取得了26.3%这个空前高的收视率。
面对这种突发变故，第二年电视台和剧组紧急挑选了容貌与天知茂相似的演员北大路欣也接替出演明智小五郎的角色，北大路虽然也是中年实力派演员，但是相比之下，他扮演的明智小五郎稳重干练有余，但智慧和气质不足，与天知茂版明智小五郎是“形似而神不似”。因此，尽管编导和演员们都非常努力，也无法阻止该剧收视率逐步下跌的趋势，北大路也在主演了“妖艳旋律的美女”（改编自小说《假面恐怖王》）等6集之后不再续约。
进入九十年代，为了纪念江户川乱步诞辰100周年，朝日电视台决定重启《明智小五郎美女系列》，吸取之前的“学之者生，似之者死”的教训，主打“致敬”、“情怀”和“亲民”牌，邀请了名噪一时的歌手和时代剧演员西乡辉彦主演明智小五郎，拍摄了“人偶的美女”和“奇装异服的美女”。这两集均改编自天知茂版已经拍摄过小说《吸血鬼》和《白发鬼》，甚至邀请了荒井注继续出演波越警部，剧中的插曲也引用了大量六七十年代流行于日本的歌曲，营造出浓浓的怀旧气氛，在剧情上为了区别与天知茂版特意修改了凶手，这也给观众带来了新奇感。在剧组的努力下，这两集收视率勉强达到该剧的平均水准，为电视剧《明智小五郎美女系列》画上了一个虽不完美但还算圆满的句号。

从1977年到1994年，电视剧《明智小五郎美女系列》一共播出33集，是最受日本观众欢迎的“明智小五郎系列”影视剧，在多年之后的今日，该剧的DVD仍在日本各大影像店热卖。特别是天知茂扮演的明智小五郎成为一代绝响，后人扮演的明智小五郎始终无法与之媲美。
 
帅气的青春偶像
上世纪90年代末，日本成为了亚洲流行文化的大本营。受这种风潮影响，朝日电视台也尝试着使用青春偶像派演员，打造一个全新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于是在1998年，电视台邀请了当时的日本国民偶像团体SMAP中的成员稻垣吾郎出演两集电视剧特别篇《名侦探明智小五郎》。
为了和《明智小五郎美女系列》有所区分并保证剧情质量，《名侦探明智小五郎》选择了江户川乱步两部非“明智小五郎系列”的名作《阴兽》和《恐怖的三角公馆》进行改编。不过除了将破案的侦探修改为明智小五郎之外，该剧非常忠于原著，很好的还原了《阴兽》中“剧中剧”和《恐怖的三角公馆》的“密室”这两大经典情节。稻垣吾郎当时的演技虽然还稍显稚嫩，但是气质非常符合剧中贵族青年侦探的设定，通过出演该剧他也很好的打磨了演技，为几年后成功出演另一大名侦探金田一耕助打下了基础。

 
反串的另类侦探
近年来，日本影视界流行原创的推理刑侦剧，改编自经典推理小说的电视剧逐渐式微。为了重拾推理经典，2015年，在纪念江户川乱步创作“明智小五郎系列”小说八十年周年之际，日本第一大公立电视台NHK拍摄了电视剧《江户川乱步短篇集：1925年的明智小五郎》。
该剧一共3集，每集30分钟，分别改编自“明智小五郎系列”早期的三个短篇小说《D坂杀人事件》、《屋顶的散步者》和《心理测试》。该剧情节紧凑、节奏明快、剧情极度还原小说，甚至被戏称为“影像版有声小说”。该剧在还原小说的基础上，对侦探的人设进行了极大的重塑：首先是别出心裁地选择外形阳光俊朗的年轻女演员满岛光反串出演明智小五郎；其次对大多数影视作品中西装革履、绅士儒雅的明智侦探的形象进行了颠覆，剧中的青年明智侦探外表邋遢，穿着皱巴巴，充满“混搭风”的衣服，思考问题的时候还不断挠头。演员满岛光也按照导演和编剧要求，不惜“自毁形象”，竭力奉献了符合剧本设定的表演，让观众惊呼“这不是青年明智小五郎，而是青年金田一耕助”！

实际上，这样的影视形象更符合江户川乱步在从创作之初对这位名侦探的设定：刚出场的明智小五郎是个没有稳定工作的“高级游民”，除了聪明的头脑几乎一无所有，蜗居在烟草店二楼那不到2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他的屋里除了留下放一张榻榻米的位置供休息，其余的地方都堆满了各种书籍，除了探案和看书，他似乎对其它一切事物都不感兴趣，外表也只是随便的收拾一下……只是到了几年后在积累了一定的资金，并开设了属于自己的侦探事务所之后，明智小五郎才开始注重外表打扮和人际交往，逐渐成长为大众熟知的“绅士侦探”。因此，该剧的对主角的设定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还原原著”，制作团队对江户川乱步推理小说的再创作历程和研究可见一斑，也让在很难还原经典推理小说时代氛围的21世纪，再度出现了一部优秀的改编电视剧。
还原小说的剧情让该剧有了一大批推理迷观众，用青年女演员反串男侦探的奇妙安排则吸引了演员粉丝和流行爱好者，因此该剧受到日本观众极大的欢迎，NHK电视台趁热打铁，于2016年推出了该剧的第二季《江户川乱步短篇集2：异爱物语》。第二季依然还是三集，同样改编自江户川乱步早期三个短篇小说：《何者》、《黑手组》和《人间椅子》。
在第二季，满岛光则为观众带来了比上一季更出彩的表演，三集分别呈现了完全不同的形象，第一集《何者》继承了上一季邋遢侦探的形象，第二集《黑手组》由于原著小说中明智小五郎已经开始了自己的侦探事务所，因此“他”在剧中也转变为“绅士侦探”的形象，而在第三集《人间椅子》中，满岛光则“回归女儿身”！

没错，观众也许注意到第二季的剧名里没有“明智小五郎”的字眼，原来就是因为第3集《人间椅子》并不是取材于“明智小五郎系列”小说，也没有像以往的剧作那样讲它改造成一个明智小五郎的探案故事，而是遵循了该剧一如既往的“原著风”，为观众献上了神作水准的剧集！
《人间椅子》属于江户川乱步“变格派”推理小说，推理元素较弱，主打的是异想天开的猎奇风格，影视化难度极大，因为它基本上就是女作家一个人的表演加上男工匠的旁白，满岛光以极高的水准完成了这出“独角戏”，没有露出正脸，绝大部分时候以声音出演的男演员中村靖日也非常踏实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从拍摄风格和剧情来看，该剧受到了流行的英剧《神探夏洛克》的影响，但是剧组并没有盲目照搬《神探夏洛克》的风格，而是结合本国的推理小说经典，创作出了一部同样是“名侦探新编”风格的优秀推理剧。
以上三部优秀的“明智小五郎系列”改编电视剧的成功，一方面体现出推理大师作品的魅力是永恒的，它不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消逝，另一方面也证明要想让经典推理小说改编的影视被当前的观众所接受，主创团队需要在尊重小说推理核心的基础上，对其进行与时俱进的改编，不断挖掘出新的突破点。近年来国内也在尝试对经典探案剧进行“故事新编”，例如“民国版包青天”《新神探同盟》、《少年神探狄仁杰》等，但都没得到观众的广泛接受，来自日本同行的成功经验值得中国影视创作者的借鉴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