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2018年4月《推理》杂志,作者:Z总监)
说起推理,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来自英美或日本的文学影视作品,提到俄罗斯文化,一般人印象中都是普希金的浪漫主义诗歌、托尔斯泰、屠格列夫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等,孰不知俄国人对推理文化也有着别样的痴迷,自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他们也翻拍了大量的英美推理小说和影视剧。
不同于另一个推理作品的“翻拍大国”日本,“战斗民族”的翻拍具有更鲜明的自身特色。假如说日本人的翻拍是小心谨慎地“还原经典”,努力将原作融进本土化背景和所处的时代,并尽量不突兀地添加自己的新创意,那么俄国人就是在大刀阔斧地“重塑经典”。
俄国人翻拍的英美推理作品,充分体现了俄罗斯民族文化的两大特点:霸气张扬和追求美的极致。他们不屑于所谓的“本土化”,而是大胆地利用人种上的优势和自身拥有的条件,直接在俄罗斯搭建起“维多利拉时代的英国伦敦”、“二三十年代的英国乡村”、“二战前后的美国纽约”等场景,打造属于自己的“福尔摩斯”、“波洛”、“尼禄·沃尔夫”等名侦探影视。下面就让我们走进这个由俄国人来演绎的“英美侦探世界”,来体会“战斗民族”别样的推理情缘。
让福尔摩斯“复活”
英国作家柯南·道尔塑造的大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享誉全球,也深受俄罗斯人民喜爱,早在前苏联时期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们就曾尝试将部分福尔摩斯的探案故事影视化,例如1971年黑白电影《巴斯克维尔的猎犬》,1979年音乐剧《蓝宝石案》等。
八十年代前后,随着前苏联的“新思维”改革,文化环境相比之前大为宽松,大量来自美国和西欧的影视作品涌入苏联,喜爱英美文化的苏联“推理小说迷[ 在俄国,推理小说迷的数量几乎和中国的武侠小说迷差不多。]”们也重新活跃起来,然而当时西方国家拍摄的福尔摩斯影视剧却远远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终于在1979年,前苏联列宁格勒电影制片厂制作部主任马斯连尼科夫决心打造一部高质量的福尔摩斯电视电影、,他亲自担任总导演兼编剧,广招资深“英国文化迷”,组织起一个强大的主创团队并作了精心地准备:他们大量翻阅英国建筑史、工艺史、服装史相关书籍,仿制了各种英国维多利亚式样的服装等道具 ;拍摄外景选择在沙皇俄国时期的首都,拥有大量仿西欧风格建筑的列宁格勒(圣彼得堡),贝克街的街景则安排在前苏联另一个西欧式建筑成群的城市里加[ 现今是拉脱维亚共和国首都。]。
在他们的努力下,电视电影《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历险记:初识》很快制作完毕,播出后在前苏联乃至整个东欧地区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观众们纷纷写信要求重播和拍摄续集。于是从1979年到1986年,该系列电影一共拍摄了五部,改编了福尔摩斯小说中近十个最具代表性的故事进行改编,完整地展现了福尔摩斯和华生相识、两人开始联手探案、福尔摩斯在与莫里亚蒂的决斗中“坠崖而死”、福尔摩斯归来、福尔摩斯结识他一生中最佩服的女性、华生订婚、福尔摩斯与窃取国家机密的间谍斗争到福尔摩斯最后决定退休,并与华生一起畅想未来一系列完整的故事。和大多数英美国家拍摄的福尔摩斯影视剧都“掐头去尾”相比,前苏联电视电影“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历险记”的系统性和完整性实属难得。
不仅如此,该系列影片还体现了俄国人对福尔摩斯独到的理解。片中的福尔摩斯,由资深电影演员和配音演员(代表作:动画片《鳄鱼根纳》)瓦西里•利瓦洛夫出演,他演绎的福尔摩斯,虽然拥有和其它饰演福尔摩斯的英国演员同样的瘦高的身材、鹰鼻高额的面容和过人的才智,但性格却不大一样:他不再是一个高不可攀的“破案机器”,而是一个理性智慧又不失温和善良,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怪癖反而显得可亲可爱的侦探。
笔者认为,近年来一些福尔摩斯题材的影视作品受商业化影响,往往陷入了一个误区——过分突出福尔摩斯身上常人不同的一面,要么武艺高强堪比大侠,要么尖锐刻薄有社交障碍,要么随时随地在卖弄自己过人的推理能力,总之是在试图把他塑造成一个高不可攀的“推理之神”。这样的“福尔摩斯”也许更容易吸引观众,却悖离了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的本质:福尔摩斯之所以长时间能受到大众的欢迎,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神探”,而是因为他的两面性,外表是“精密的推理机器”,却不时流露出感性的内在,这种所谓的“表里不一”,反而让读者觉得他真实可信。
利瓦洛夫饰演福尔摩斯虽然不是那么“神”,但是这样的福尔摩斯让观众倍感亲近。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才是领悟了原著精神的福尔摩斯。
该片中的华生(维塔利·索洛明饰演)也一改英美福尔摩斯影视中的包容福尔摩斯的忠厚长者形象,而是更多被赋予了正义、热血、冲动等方面,需要福尔摩斯的教导和保护。这样的华生,虽然和原著中沉着坚毅的形象有所不同,但更方便观众们的自我代入,站在华生的视角上来看整个剧情,这与小说中以华生为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该系列电影不仅在塑造人物形象上追求真实可信,而且在场景布置也不例外。在大多数人眼中,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好比盛唐时期的中国,布景道具应该是明亮而华丽的(英美的福尔摩斯影视作品通常就是这么做的),而苏联在拍摄的福尔摩斯影片时,讲究的是时代感和生活化,运用“阴影”的拍摄手法,有意把道具做旧,让布景显得古朴自然;还注意到资本主义繁荣年代的贫富差距,时不时展现出大都市伦敦的角落里贫穷百姓艰辛生活的镜头。
该片对福尔摩斯和华生之间深厚情谊的展现也是一绝,在其它福尔摩斯的影视中,两人之间的感情要么表现得过于平淡而显得公式化,要么就是用力过度以至于“基情满满”,苏联电影中福尔摩斯和华生则是表露得亲切而自然。这既与俄罗斯民族性格比较外露,即使男子之间也能以拥抱等比较亲密的肢体语言来表达友情有关,也离不开扮演福尔摩斯的利瓦洛夫和扮演华生的索洛明在戏里戏外的友谊和默契,他们因戏结缘,友谊持续了23年,直到索洛明去世。正如利瓦洛夫在回忆录中所写,“友谊是无法通过表演来展现出来的,但是演员之间如果真的存在这种情谊,观众是能通过荧幕感觉到的,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前苏联电视电影“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历险记” 不仅深受苏联(包括后来的俄罗斯)和东欧国家人民喜爱,而且在全世界的范围内传播,欧美各国和日本纷纷引进出版了DVD,甚至还得到了柯南·道尔女儿的认可。2006年,英国女王向利瓦洛夫授予了大英帝国OBE勋章,以表彰他出色地饰演了福尔摩斯。
2007年,英国驻俄罗斯大使馆门口树立起利瓦洛夫扮演的福尔摩斯和索洛明扮演的华生的塑像以表示敬意。
2017年,俄罗斯总统普京为利瓦洛夫颁发“特别金鹰奖”,以表彰他为俄罗斯电影的发展做出的杰出贡献。
该系列影片影响之大,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前苏联以及后来的俄罗斯关于福尔摩斯的影视动画作品中都带有它的影子:1986年讲述“福尔摩斯小姐”和“华生小姐”破案故事的电影《我亲爱的侦探》中出现了该片中福尔摩斯和华生的照片;1985年动画片《福尔摩斯和我》的配音演员邀请了利瓦洛夫;21世纪初俄罗斯一部关于柯南·道尔的电视剧中大量引用了该片的片段;2012年喜剧动画片《福尔摩斯和六个小黑人》中福尔摩斯的配音演员也努力模仿利瓦洛夫的音色;2013年电视剧《歇洛克·福尔摩斯》中也有一些借鉴发展该片的情节,例如福尔摩斯和华生在认识不久之后一起玩拳击,苏联电影中在以为福尔摩斯已死后,房东哈德森太太伤心地表示希望把福尔摩斯的房间变成一个博物馆,该剧中华生和哈德森太太真的把福尔摩斯的房间改造成了可供参观的博物馆……
说到2013年俄罗斯电视剧《歇洛克·福尔摩斯》,这是俄国人时隔三十多年后再度系统地翻拍福尔摩斯影视,该剧不仅在一些细节上致敬了苏联版电视电影,还体现了新时期俄国人对福尔摩斯影视的进一步诠释。
类似于近年来英美国家一些福尔摩斯影视作品不拘泥于直接改编原著中的案件,而是融合一些小说中的元素进行再创作,该剧也是包含了原著中多篇小说情节重组的八个故事,但是并没有像一些大热影视作品那样改变原著的时空背景,继续坚持在当代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复原”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伦敦的故事。
第一次看到该剧中伊戈尔·别特连科饰演的福尔摩斯,很多人也许会大吃一惊,因为这个戴着小眼镜、不修边幅、爱喝酒的小伙子和大家传统认知中的福尔摩斯实在是相差太大了。然而仔细地看完全剧,才知道这是创作团队有意为之,这一次俄国人将福尔摩斯这个形象做了分解抽离——剧中有两个“福尔摩斯”: 一个是华生笔下那个有着不少虚构和美化成分的神探,另一个是生活中那个热情而傻傻坚持的年轻人,他一开始与小说中的人物相距甚远,甚至他还向慕名来见识“大侦探福尔摩斯”的读者们嚷嚷,“我不是福尔摩斯,你们看我像他吗?!”然而,他经过蜕变,最终成长为那位传说中侦探。当他怀抱着恋人冷却的尸体,当他开始像华生小说中那样戴上猎鹿帽,当他看着宿敌最终被消灭时流下热泪,当他如书中的福尔摩斯那样拉起小提琴……两个“福尔摩斯”最终完美的结合在一起,也让观众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原著精神”。
而该剧中华生既不同于传统福尔摩斯影视中的陪衬,也区别于苏联版华生那样让读者有代入感,在他身上融入了一部分福尔摩斯,甚至是原著作者柯南·道尔的成分,他老成稳重,只是个小小的退役军医却心怀成为作家的梦想,他热爱冒险,甚至会去主动查案,擅于搏击术的他甚至比福尔摩斯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某些时候存在感甚至超过了福尔摩斯,是全剧形象塑造得最立体丰满的角色。只可惜扮演者安德烈·帕宁在该剧拍摄完毕后不久就因意外去世,让华生这一经典角色和该剧都从此成为绝响。
在细节方面,该剧既有致敬英美福尔摩斯影视和小说作者柯南·道尔的地方,例如福尔摩斯伪装成拳击手,化名为巴斯尔·拉斯博(美国福尔摩斯黑白电影中主演的名字);又如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教授的讨论中提到了查林杰教授(柯南·道尔科幻小说《遗失的世界》)等,又有一些影射当今的社会问题的情节,例如战争后老兵难以融入社会的思考;某集反派有关民族征服的言论;华生对轻言“政治就要流血”的政客的驳斥等,让我们看到了俄国人翻拍推理影视的深度和人文关怀。
悠然话“推理女王”
虽然受立场和认知的局限,英国“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小说对前苏联和俄罗斯的态度不太友好,但是这并不妨碍俄国“推理迷”们对阿加莎作品的喜爱。早在前苏联时期,俄国人就将一些“推理女王”的作品拍摄成电影,进入21世纪后又制作了电视剧《罗杰疑案》。
相比翻拍福尔摩斯影视时深邃思考,俄国人拍摄阿加莎小说改编影视则悠然而随意,在坚持在“本土打造英国场景”的前提下,对于影片的时代背景,则不拘泥于小说所描绘的年代。
1983年苏联电影《黑麦奇案》(根据阿加莎“马普尔小姐探案”系列同名小说改编)就将故事的时代背景搬到八十年代,毕竟这个关于靠经营金矿起家的百万富翁被谋杀和遗产纷争的案件放在哪个年代都不会过时。不同于小说的侧重点是在关于豪门家族内外的恩怨情仇和人性思考,苏联电影则揭露了资本家在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罪恶,影片最后还增加凶手试图在街心公园放炸弹谋害马普尔小姐的小高潮,在增加影片紧张感的同时进一步突出了资本主义国家内部尖锐的社会矛盾,配合片中刻意打造的英国大本钟和伦敦双层红巴士的场景,让观众非常有真实感。
而对于阿加莎的“侦探波洛”系列小说,俄国人则把重点放在故事情节的还原而非侦探形象的塑造上。1989年苏联电影《悬崖山庄奇案》很好地展现了这个发生在海滨古宅的惊魂案件,但是观众对侦探波洛的印象却很模糊;2003年俄罗斯电视剧《罗杰疑案》中带着样板化假发和“马克思式”胡子的波洛更是令人吐槽,但是该剧无论是在人物对话、场景描述、叙事模式等方面都完美的营造出了小说中的感觉,故事中另一位主要角色兼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谢泼德医生也演绎的相当出彩,堪称该小说最好的影视改编版本。
除了两大名侦探,“推理女王”的一些非系列推理小说也享有盛誉,她还亲自动手将一些小说改编成话剧剧本,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英美国家在将这么小说翻拍成影视作品时,往往是借鉴阿加莎改编的话剧剧本,俄国人却追求“原汁原味”,直接从小说出发。这样的翻拍有得有失,正面的例子就是1987年苏联电影《无人生还》,在此前英美国家拍摄的《无人生还》影视剧都是根据话剧版改编,采用的是与小说不一样的偏喜剧的结局,苏联电影却遵循原著小说,很好地还原了书中阴森恐怖的氛围和惊悚悬疑的故事,因此这部电影在近十个影视版本的《无人生还》中独树一帜,深受欧美各国甚至是中日等亚洲国家的欢迎,即使2015年英国BBC电视台也推出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也无法撼动苏联电影版独特的地位。
相反,1990年苏联电影《捕鼠器》也是根据小说原著改编,然而短篇小说的篇幅却撑不起一部电影的时长,结果导致这部刻意放缓节奏的电影让观众觉得冗长而乏味,相比在世界范围内都享有盛誉的话剧《捕鼠器》,该电影获得的评价着实不高。
也谈美食侦探
美国推理作家雷克斯•斯托特(1886-1975年)和他的代表作“尼禄.沃尔夫探案”系列是推理小说“黄金时代”后期的杰出代表。该系列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结合“古典推理”和“冷硬派”两种不同的风格,小说中的主角尼禄•沃尔夫是个体重近200公斤的大胖子,因此非常不方便出门查案,只能当安乐椅侦探,而走访调查的任务则交给了助手阿尔奇•古德温。在沃尔夫推理案件的部分完美地继承了英美古典推理小说中注重诡计和逻辑分析的风格,对古德温在城市中走访盘查的过程的精妙刻画又走得是美国冷硬派侦探路线。
这种风格的两面性也许与作家斯托特本人在政治立场上的复杂性有关,他一方面热爱祖国,坚决支持国家在二战和越战中的行动,另一方面他又拥有左翼思想,强烈反对美国的“冷战”政策,抨击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这也许就是俄国人选择将他的小说翻拍成电视剧的原因之一。
2001—2005年,俄罗斯播出了电视剧《大侦探尼禄.沃尔夫和阿尔奇•古德温》,这一次他们在新世纪的莫斯科搭建起了五六十年代美国纽约的场景。和后来的翻拍美剧相比,俄剧版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不同于美剧版主角是如小说描述版油光满面的大胖子,俄剧版的沃尔夫外表上就能看出历经世事的沧桑;第二,美剧版主要选择该系列的名作来改编,俄剧版主要改编自名气不那么大的小说,让制作团队就更有空间表达自己的思想;第三,美剧版剧情主要在展现案件的惊险悬疑和人物的魅力,俄剧版的重点在于通过案件和人物展现20世纪五十年代美国纽约这个大都市的社会百态。
对好莱坞经典电影的再诠释
1957年美国黑白电影《十二怒汉》是好莱坞电影史上一部经典法庭推理电影,2007年俄罗斯翻拍电影《十二怒汉:大审判》上映,导演是曾经参与执导苏联电影“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历险记”的米哈尔科夫,但是这一次导演罕见地将电影背景搬到了当代的俄罗斯。
相比美国电影的主题是法律精神和探寻真相,俄罗斯电影版则把重点放在了“审视人性”上,通过案件当事人和十二位陪审员身份的本土化重塑,反映了车臣战争给俄罗斯不同民族人民造成的隔阂与心理创伤,片尾字幕“法律是永恒、至高无上的,可如果仁慈高于法律呢?”更是引人深思。
相对于“什么都敢翻拍”的日本推理影视人,俄国人翻拍的英美推理影视虽然数量上没那么多,但是每部影视作品都体现了他们对小说原作独特的思考。如今中国影视界也兴起了翻拍外国推理小说的热潮,笔者衷心希望中国的推理影视人在拍摄这些影视剧时能在剧情本身而非宣传噱头上多下功夫,赋予作品深刻的内涵,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战斗民族”的推理情缘——漫谈根据英美推理作品改编的俄罗斯影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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