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发表于2018年6月《推理世界》杂志,作者:Z总监)
日本特摄剧“奥特曼”系列是许多中国观众的“童年回忆”,该剧制作方——圆谷公司的创始人、导演圆谷英二(1901-1970)被誉为“奥特曼之父”,他的代表作有:《哥斯拉》、《奥特Q》、《奥特曼(初代)》、《赛文奥特曼》、《怪奇大作战》等特摄片 。鲜为人知的是,圆谷英二生前制作的最后一部电视剧《不平衡恐怖剧场》竟然是一部悬疑推理剧!
按照圆谷英二的说法,“不平衡”意为“失衡”,《不平衡恐怖剧场》的主题是“心灵失衡”,和他之前拍摄的两部电视剧:反映“自然失衡”的《奥特Q》和“社会失衡”的《怪奇大作战》共同组成了圆谷公司的三大“失衡”系列。
《不平衡恐怖剧场》的“恐怖”,不仅体现在该剧片头片尾渲染的“鬼火氛围”、黑猫图像、鲜血淋漓的背景等,更重要的是表达由于人内心的阴暗面让和谐稳定的社会常态被打破,从而导致种种看似不可思议的“神秘事件”和人间悲剧。
该剧是圆谷英二人生最后阶段的心血之作,倾圆谷公司之力,邀请了一批优秀的导演和编剧加入了创作团队,其中包括铃木清顺(代表作:《流浪者之歌》,动画《鲁邦三世》)、长谷部安春(代表作:《西部警察》、《相棒》)、满田穧(代表作:《怪奇大作战》)等导演和市川森一(代表作:《杰克奥特曼》、《假面骑士》、《向太阳怒吼》等)、小山内美江子(代表作《三年B组的金八先生》)、上原正三(代表作《排球女将》)、若槻文三(代表作《恐龙特急克赛号》)等编剧。
《不平衡恐怖剧场》每集独立成章,从剧情内容来看,近一半的内容是根据当时知名社会派推理作家的小说改编,例如松本清张的《买地方报纸的女人》、仁木悦子的《猫知道》、西村京太郎的《杀人游戏》、树下太郎的《消失计划》等。其余原创剧集也是该剧编导团队根据当时的日本因社会问题引发的一些“神秘事件”,经过“特摄化”的处理,加入僵尸、吸血鬼、蜘蛛精等“恐怖元素”而创作。
可惜由于该剧部分内容过于惊悚恐怖或触及到当时敏感的社会事件(例如某集涉及到“水俣病事件”),该剧不断被要求删改,以至于担任总监制圆谷英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躺在病床上剪辑该剧的母带。最终,该剧由原定的21集被删减为13集,直到圆谷英二去世之后的1973年才得以在日本富士电视台的“午夜剧场”播出。
虽然只是“午夜档”电视剧,但是《不平衡恐怖剧场》依然对后来的一些日本推理、刑侦、悬疑题材的影视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该剧每集开头和结尾安排了一位名叫“青岛幸男”的男子解说,概括这一集故事有关主题并切入剧情,甚至有时还会讲些冷笑话,后来这一模式被日剧《世界奇妙物语》所借鉴;日剧《跳跃大搜查线》的男主角青岛俊作的姓氏就是取自《不平衡恐怖剧场》的解说——青岛幸男,其中还有一个案件致敬了“预告死亡的女人”这集……下面就让我们来认识这部传奇的日剧吧。
气氛与剧情的融合:《买地方报纸的女人》
《买地方报纸的女人》是日本社会派推理大师松本清张最受欢迎的短篇小说之一,这篇不到三万字的小说,迄今为止竟然被翻拍为十部不同版本的影视剧!
在二战结束后不久,日本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小报社,某日突然收到一封来自东京女读者潮田芳子的来信,她自称喜欢该报正在连载的作家杉本隆治的小说,要求购买一个月的报纸。可是半个月后她又以“小说变得无聊”为由,不再订阅该报。对自己的小说颇有自信的作家得知此事后非常气愤,这时他发现芳子是从小说连载的中途才开始订阅报纸的,显然不是为了看自己的小说,于是作家开始调查芳子看报的真实目的……
小说的案件虽然比较简单,但是故事一波三折且逻辑严密,推理丝丝入扣,即使读者一开始就猜到了案件的凶手,作家与所谓“恶女”斗智的故事也足以吸引他们继续看下去。小说反映的时代与社会问题也不失深刻——丈夫被强征去前线从而导致妻子孤独无助,受尽恶人欺凌后由懦弱的老实人变成了传说中的“恶女”。
对于如今的观众来说,最为熟悉的是21世纪以后拍摄的两部电视剧特别篇《买地方报纸的女人》:2006年内田有纪、高岛政伸主演的版本和2016年广末凉子、田村正和主演的版本。然而,这两个版本的电视剧都将故事背景由上世纪50年代初改成了21世纪,并分别对人物形象和故事主题进行了与时俱进的重塑,虽然这两部剧也不失为佳作,然而松本清张试图通过小说反映的主旨——控诉战争对底层百姓的戕害却没能得以表达。不过,同样是根据该小说改编的《不平衡恐怖剧场》的第6集《买地方报纸的女人》足以弥补这个遗憾。由满田穧执导,小山内美江子编写的该集,忠于小说情节,人物形象和时代背景的同时,还加入了切合全剧“恐怖”和“心灵失衡”氛围的元素,令观众回味无穷。
该集一开头就是一对男女在荒郊野岭挣扎着死去,然后伴随着青岛幸男低沉的解说逐渐切入到鬼火中黑猫的片头,渲染了阴森可怖的气氛。
随后男女主角相继出场,该集中的芳子与作家,分别由夏圭子和井川比佐志出演,相比两个21世纪影视版本同样角色扮演者的“现代风”,更符合小说中二战后独居少妇和报社作家的形象。
不同于两个21世纪影视版本的是考虑到作家作为主角侦探的形象和现代观众同情弱者的心情,改编了小说中芳子的悲剧结局,在作家揭露真相后,芳子仍然选择活下来并正视自己的罪行。在《不平衡恐怖剧场》中,还原了作家对芳子的步步紧逼和完全不留情面地揭露真相,最终导致芳子在留下承认自己罪行的信件之后绝望自尽的情节,将松本清张笔下的战争造成平民悲剧的故事完全展现在观众面前。
该剧片尾还有一段原创情节,一直跟随作家的报社编辑和作家一起来到芳子的住处,看到芳子的绝笔信后,编辑质问作家的无情,以及作家对此的反省,也让观众更进一步产生了对战争的罪与罚、人性的善与恶等多个层面的思考。
忠实而紧凑的佳作:《猫知道》
《猫知道》是日本推理小说最高奖“江户川乱步奖”第三届获奖作品,通过这部小说,一位身残志坚的女推理作家仁木悦子走进了日本大众的视野。
被“日本推理小说之父”江户川乱步誉为“日本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仁木悦子,原名大井三重子,自幼命运多舛,四岁那年罹患重症导致下肢瘫痪,不到十岁父母双双病故,幸亏有哥哥的精心照顾并每天背着她去学校念书,然而读到小学三年级时二战爆发,她只得辍学跟着哥哥躲到乡下。不管生活多么艰难,哥哥一直坚持教她学习。仁木悦子也因此看了不少书,逐渐成为了一个“推理小说迷”,尤其喜欢“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并以“仁木悦子”为笔名,逐渐走上了推理小说创作之路。
感念于哥哥的养育之恩,仁木悦子将她的推理小说处女作《猫知道》的主角设置为一对兄妹侦探:仁木雄太郎和仁木悦子。该小说讲述了某年盛夏,由于之前租住的房屋到期,仁木兄妹搬到了箱崎医院二楼一间空房租住,悦子负责教医院院长的小女儿弹钢琴以偿付房租。然而,自从仁木兄妹来到医院,怪事就不断发生,先是院长家养的一只黑猫不见了,接着又是医院里的一位病人平坂和院长的岳母神秘失踪,紧接着医院里发现了神秘的地道,院长的岳母竟陈尸其中!不久之后又有一位护士家永在地道里遇害,家永临死前不断念叨的“猫,猫……”和命案现场一闪而过的黑猫,成为了仁木兄妹破案的最关键的线索……
《不平衡恐怖剧场》的第8集《猫知道》改编自这部小说,从篇幅上来看,该集是全剧唯一改编自长篇小说的剧集;从内容来看,该集是最符合全剧片头“鬼火黑猫”意境的剧集。然而,该剧的编导既没有大量删改原著的剧情,也没有刻意渲染阴森恐怖的气氛,而是在短短48分钟时间内,近乎完美的展现小说中的案件。
由于突发状况导致该集原定的编剧未能如期就位,导演满田穧“临危受命”兼任编剧,自感责任重大的他登门拜访了小说原作者仁木悦子共同探讨剧本的改编,因此该集的创作得以在人物性格、案件线索和故事情节等方面最大程度地还原了小说,只是基于荧幕观感将女主角悦子由小说中其貌不扬、矮胖的小女生改为青春靓丽的少女。
作为仁木悦子的推理处女作,小说《猫知道》在创作手法上有意模仿阿加莎小说的风格:重视人物和细节的描写,同时案件发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狭小空间内(通常会配上示意图),通过大段的人物对话来推进故事等,在保证了作品本格推理性的同时,当然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细碎冗长的问题。
一般来说,长篇推理小说改编为1.5-2个小时的电影或电视剧特别篇较为合适,然而作为电视连续剧中一集的《猫知道》,却必须在短短40多分钟内完成剧情。时长的限制让原本就重视剧情节奏感的导演满田穧在该集的改编中“扬长避短”,去掉了小说中与案件无关的“旁枝末节”,只保留与案件相关的部分,让剧情显得紧凑而不匆忙,这不仅让观众忍不住一气呵成地看完整集,还能充分体会到本格推理作品那种抽丝剥茧得出案件真相的乐趣。
反映社会百态的改编剧集
《不平衡恐怖剧场》中的第3集《杀戮游戏》、第7集《如果夜晚结束》和第10集《上班族的勋章》均改编自知名推理作家的短篇小说,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反映出世间百态。
《杀戮游戏》改编自西村京太郎同名短篇小说,该集由长谷部安春执导,若槻文三编写,讲述了一个名叫冈田的胃癌病人由于自知时日无多,决定接受一位神秘男子提出的“杀戮游戏”,清除所谓“社会败类”。冈田随心所欲执行着“杀戮计划”,享受着“审判世人”的快感,却不知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某医院使用新药进行人体实验的计划中……
《如果夜晚结束》改编自历史小说家和社会派推理作家山田风太郎的短篇推理小说集《只有夜晚才能听到》中的《黑幕》,该集由黑木和雄执导,泷泽真里编写。《只有夜晚才能听到》是山田风太郎的“八坂刑警系列”中的一部,不同于大部分推理小说是将主角侦破正在进行中的案件或者是再次调查悬而未决的案件,“八坂刑警系列”讲述的是一位五十多岁,为了寻找人生意义的老刑警八坂对已经抓到凶手且已解决的案件背后找出凶手所隐藏故事的探索。《黑幕》讲述了一位当裁缝的父亲用剪刀捅伤了骚扰女儿的三个流氓而被捕入狱,出狱之后却一直行踪诡异,不愿与女儿相见。刑警八坂通过跟踪探访,终于了解到裁缝为了保护女儿的缜密计划和良苦用心。改编剧集中刑警八坂和裁缝父亲动情对话和“无声胜有声”的演绎也堪称一绝。
《上班族的勋章》改编自六十年代活跃于日本推理文坛,后改行写幽默风俗小说的作家树下太郎的短篇推理小说集《上班族的勋章》中的《消失计划》,该集由满田穧执导,上原正三编写。这是一个关于企业内部斗争的社会派推理故事:由一家电机公司的高级主管与下层职员之间的矛盾冲突,而逐渐形成了一场悲剧。曾经在电机公司就职多年的树下太郎描写他熟知的工作环境可谓是得心应手,在力度的把握上恰到好处:略带戏剧性的人物刻画,剧中的四位主要角色那夸张但并不过分的心理描写,由阴差阳错的故事来折射出那看似偶然的事件背后,存在着在当时不合理的体制下企业中发生悲剧的必然。
影射人性善恶的原创剧集
由于反映“水俣病事件”等社会问题的剧集遭到删减,《不平衡恐怖剧场》的原创剧集的主题就集中在反映人性善恶这一方面,以特摄片中常见的“幽灵”、“僵尸”等超自然事物,来影射现实社会的人性善恶。第2集《预告死亡的女人》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预告死亡的女人》由藤田敏八执导,小山内美江子编写,剧情开头是一位心急如焚的母亲为重病的女儿祈祷,表示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女儿的性命,女孩的父亲——流行音乐公司的一位词作者却以工作为由,对妻女不闻不问,这一切都被窗外一个神秘女子看在眼里……
不久后,词作者就接到一个神秘女子的电话,告知他会在第二天零时十三分死去,词作者和公司的同事们都当这是个玩笑,不料次日零时十三分,词作者果然死于非命!随后他的几位同事——作曲家、导演也相继接到“预告死亡的女人”的电话,于是几个人都开始心惊胆战地回忆起自己曾经做过在情感方面的亏心事:抛弃恋人、交往泛滥……
不同于改编自推理小说的剧集但是基于现实社会的故事,《不平衡恐怖剧场》的原创剧集大多带有一些灵异色彩,例如“预告死亡的女人”的身份始终是一个谜团,她究竟是惩治负心汉的“复仇天使”,还是以玩弄人命于掌股之中的恶魔?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神秘女子揭开了这些看似外表光鲜的音乐界所谓“成功人士”生活阴暗肮脏的另一面。看来,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并不是“幽灵”、“僵尸”等超自然生物,而是险恶的人心。
《不平衡恐怖剧场》是圆谷英二这位“奥特曼之父”给观众们留下的一份宝贵的“推理遗产”,该剧从总监制到导演和编剧,无一不来自圆谷公司的“特摄团队”。然而,这些以拍摄“特摄片”为主业的编导们,却给观众带来了这样一部从小说改编、剧情节奏、气氛渲染、思想深度都堪称经典的悬疑推理剧,这不仅反映了推理文化在日本深厚的“群众基础”,也说明了真正优秀的影视工作者,擅于驾驭多种不同题材的作品。近几年,中国的罪案类影视剧的创作也处于一个蓬勃发展的阶段,不少原本从事其它题材创作的导演和编剧也纷纷参与其中,“奥特曼之父”和他的“特摄团队”在这方面经验,就非常值得我国的推理影视主创们学习与借鉴。
“奥特曼之父”的推理遗产
暂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