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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佛罗伦萨的神女》很有意思,一开始觉得这是个荒诞奇妙,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故事,但读下去发现故事里还套着故事,中间又隐藏着无数隐喻,每一个隐喻都留下思考和想象的空间,充满费里尼式亦真亦幻的氛围。读至结局,剥离层层哲思背后,又回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它串联起东西方两个黄金时代,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和阿克巴大帝时期的莫卧儿帝国。

鲁西迪创造了一个怎样的梦境啊,所谓的真实不过是经我们日复一日幻想再造后的产物,真实与想象的界线早已分不清,这种感觉在我翻阅了一些历史资料后更为强烈。在来到西克里的黄金湖滨时我还能察觉到鲁西迪的魔幻笔触,但看到阿克巴对宗教信仰、自我存在、统治之道的思考后,我惊讶地发现这些看似虚妄的想象竟然都有历史脉络可循。阿克巴的理想是将印度各个土邦结合成一个大帝国,他对于人民的不同信仰是持宽容的态度,他在西克里建造了一间用于宗教辩论的房子,对不同派别的人开放,这是不是有点像鲁西迪说到的“新信仰帐篷”?

阿克巴也认识到不同信仰之间的敌视带来的内部斗争,产生了建立新宗教的想法,这个新宗教要求所有人要服从理性,而不是“任何人的权威”,其实与其说是崇敬神,还不如说是诉诸己身,因此新宗教不被民众接受,虽然他的奇思怪想引来反叛,但他的臣民十分畏惧他,阿克巴的统治时期因而稳固长久。这两点也与书中阿克巴的见解互为映照,他认为信仰仅仅是家族的传承,也许没有真正的宗教,是人创造出了神。至于阿克巴的另一个探索,人民之爱靠不住,是否只有使人惧怕才能维持长久的统治?历史给出了答案,有意思的是马基雅维利也做出了相同的回答。书中这样互为呼应的地方很多,联系起来看趣味无穷,同时也透露了一个信息,鲁西迪其实展现更多的是东西方文明的相融之处,而非差别。

故事里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是阿克巴让大象来审叙述故事的人,历史上这位大帝确实十分迷信,甚至以斗象来决定继承人归属,鲁西迪创造的情节也如此贴合现实,这真假虚实已经让我恍惚坠入他的梦境之中了。若抛开人物的历史背景,故事本身饱含的哲思也引人流连忘返。主线很明确,来自佛罗伦萨的青年莫果尔·德拉摩尔给阿克巴讲述自己的来历,力图证明自己是莫卧儿小公主,也就是神女卡拉·克孜的儿子,而其中镶嵌着神女在佛罗伦萨的故事,由此连接起两个文明,有意思的是,这两个文明可以在梦境中看到彼此。不仅是这样,阿克巴将幻想中的皇后焦特哈带到活生生的世界,这是想象踏入真实的梦境,谁说不能反向跨越呢?宫廷画师藏匿于画框一角,从真实来到虚妄,这种想象力实在太不拘一格了。神女施展的魔力也是梦境,是大家沉醉于自己欲望的梦境,不然她何以让每个人都能心满意足呢?

在一个个的梦境中,故事不断探求,不断拷问的是人的内在和真实的自我。阿克巴坐拥天下却不知道是不是该用“我”称呼自己,他感觉到群体可能抹杀了人的自我意识,在骄傲中能想到谦恭,在醉心于至高无上的权力时能隐隐不安地感受到反抗违逆中也有可能生出善来,也就是说人在面对权力,甚至面对全能的神也不能完全放弃自我。再看莫果尔,不把故事讲出来,他就好像要化为虚无了,这不正是另一个记忆之宫?当自我被完全驱逐,梦醒的一刻也就是消亡的一刻。而神女看似有着巨大的能量,连通往新世界的航线都是因为她想找到回家的路而出现,但她的自我也是支离破碎的,她就像个容器供大家承载自己的欲求,这种梦境总有被真实打破的一天,因为欲求并未真正被满足,于是她只能前往一个新的地方施展魔力,和她对应的是镜子姑娘,究竟谁才是对方的镜子和回声呢?鲁西迪早就悄悄暗示我们了,“女奴有时候可以监禁皇家公主。历史可能既往上又往下伸出它的爪子。”神女在爱情和自我的危机降临时绝对选择保全自身,但她的生存仍然建立在别人庇护的基础上,其实与焦特哈没有实质的差别,所以就如同面纱后游魂似的阵阵耳语,毫无形质。

这是怎样一个包裹真实、探求自我的梦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