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记忆》是一本微妙之书。里面有如此多的碎片,当你读完它,你可能真的留不下多少关于这本书的记忆,但你一定不会忘了这星星点点的妙趣,东一下西一下,照出现代生活中的萌点和尴尬。它用新鲜的方式告诉我们一个并不新鲜的现象,那就是鸿篇巨制的时代已经被稀释了,小说渐渐脱离了它的重量,变得越来越精悍、微妙和犀利。
书籍:《几乎没有记忆》
作者: [美]莉迪亚·戴维斯
出版社:重庆大学出版社
原作名:The Collected Stories of Lydia Davis
译者:吴永熹
出版时间:2015年1月
ISBN:97875624867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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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音乐:
内容简要介绍:
《几乎没有记忆》收录了英文版《莉迪亚·戴维斯小说集》的前半部分,内含八十多部超短篇小说。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常常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背景,情节也时有时无,文字更专注于描绘事物的细节或状态,从奇特的角度观察世界,巧妙地将深沉与浅薄、忧愁与幽默、聪敏与木讷等多种相互矛盾的风格杂糅在一起。
“投机取巧”的微小说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要怪的是环境。我并不是一个奇怪的人,尽管我往耳朵里塞了越来越多撕碎的纸巾,头上缠着一条围巾:当我一个人住的时候我拥有我所需要的一切宁静。”
以上就是《奇怪的举动》全文。这是一部奇怪的小说,它只有两行半,像是从一个故事里截取出来的一段话,我们不知道主人公是何许人物,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脑补出许多情节,体会到一种不明觉厉的情绪。《几乎没有记忆》里的小说大多如此,它们过度简洁、过度准确,不存在传统小说中的铺垫、高潮和结尾,即使是篇幅稍长的作品也大多由碎片拼贴而成,几乎有种投机取巧的嫌疑。读者可以在任意一个间隙翻开书,快速地一瞥。
但是,只要我们在微小说上多停留一会儿,就能体会到它所造就的峰回路转的意蕴。当我们不再执着于故事的完整和复杂,也不再执着于细节和隐喻,小说就突然变成干涸的河床,直率、大方、一览无余。在此基础上,作者仅仅施以巧力,就让小说超越了自身的边界,化身为诗歌、散文、日记、微博、练习本、绕口令以及其他更为自由的形式,文风也变得颗粒化,灵活地游走于各种形容词之间。正如这篇《奇怪的举动》,乍读起来很轻巧,细品一番,又让人觉得五味杂陈,有些伤感,有些好笑,还有一丝荒诞和残忍。总体来说,正是这种题材与风格的无法归类性造就了莉迪亚·戴维斯的特色。2013年,莉迪亚·戴维斯获得布克国际奖,显示了文坛对这种文学探索的重视。放眼国内,朱岳的《说部之乱》和阿乙的《寡人》与本书有几分相似。前者思维清奇,后者迷人又伤感。共同点在于,三者的文字都非常精妙,体现出智识与文采的双重胜利。
在朴素与有趣之间寻找平衡
莉迪亚·戴维斯有多重身份:小说家,大学教授,法国文学译者,保罗·奥斯特的前妻,等等。她的小说主人公有时是离异女性,有时是大学教授,有时是文学翻译,体现了一定程度的自传性。
有趣的是,作为《追忆逝水年华》和《包法利夫人》这两部鸿篇巨著的译者,戴维斯却致力于超短篇的创作。在与本书译者吴永熹的访谈中,戴维斯提到,是美国诗人拉塞尔·埃德森启发了她,让她开始写那些短得多、奇怪得多的作品。她抗拒文学的“人工感”,即“艺术构造过于明显的作品”,更欣赏朴素的文风。对于普鲁斯特和福楼拜,她赞同二人“对语言的能量与局限所抱持的清醒认识”。她说:“我想尽可能地接近真实的生活,展现它的混乱、它的碎片性,让我的作品尽量接近人们的意识运作的真实方式。”
除了追求文字的简洁,戴维斯也十分关心语言的有效性,写作对象情感反应的力度,角色是否有趣,对人类心理与情绪的观察是否有趣。在我看来,她的文字实验在相对保守的美国文坛显得特立独行,更像是一种欧洲式的写法,这与她的翻译经历是分不开的,但她的创作更柔和,更关注语言的美感。正如她本人所言,美感可以来自朴素的句子,也可以来自“笨拙的、不合语法习惯的语言”。本书中曾出现“我试着理解这个开我玩笑的爱玩闹的男人与那个和我谈钱时严肃得不再能注意到我的严肃的男人以及那个在困难的时候向我提供建议的耐心的男人以及那个离开家时摔门的愤怒的男人是同一个人”这样的句子,看似冗长,但这种笨拙和累赘恰恰表明了另一种朴素,一种对字斟句酌的人工感的抗拒,反而造就了反差的趣味。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戴维斯一直试图在朴素与有趣的文风之间寻找一种微妙的平衡,让文字既不会过于朴素而显得无聊,又不会过于有趣而显得矫饰。
(Photo by Theo Cote)
从日常中提炼出诗性美
“她爱上了她儿子的医生。她独自一人住在乡下——有谁能责怪她吗?这爱中包含着某种盛大的激情。但它同时也是某种安全的东西。这个男人在屏障的另一边。在他和她之间存在着:诊台上的小孩,办公室本身,工作人员,他的妻子,她的丈夫,他的听诊器,他的胡子,她的胸部,他的眼镜,她的眼镜,等等。”
正如这篇《安全的爱》所展现的,戴维斯十分喜欢罗列事物,带着淡淡的神经质口吻。与此类似的还有《袜子》,主人公面对前夫落在她家里的一支袜子产生种种联想,并对前夫新欢留下的梳子、口红和药片感到疲倦不已。这两篇文章的主题本应是一种略显尴尬的爱,但作者故意将目光挪到物品上,将重点模糊和虚化,造成一种有趣的反差萌。这种做法就如同杜尚将马桶搬上展览台,让平平无奇的日常物品发生基因突变,被赋予了美与情感。
同样,在《丢失的事物》中,作者认为,物品丢了,但又没有丢,而是在这世界的某处,即便属于别人,物品自身也依旧没有丢。这样的见解很容易引发思考:我们在面对日常物品、经历日常事件时,是否可以换一个角度来解读它们?而在《有趣的是》中,一个女人想要挽回欲分手的恋人,为此十分痛苦,但最终她不再理会恋人,因为她发现“这持续许久的愤怒对她来说无疑要更有趣,因为在最后,她发现这一点比她爱了他那么久要更加难以解释。”这里表达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即有趣是最重要的,前夫另结新欢也好,遗失物品也好,恋爱失败也好,都是为了有趣而服务。诗性美从日常中提炼出来,它表达情感,也高于情感。在我看来,这表明戴维斯是一个纯粹的小说家,即评论者所说的“作家的作家的作家”。有些国内读者认为戴维斯的微小说与社交网络上的段子并没有多大区别,然而两者的区别恰恰在于这份浓缩的文学性,它为戴维斯的小说赋予了不亚于长篇巨著的伟大意义。
困扰的无数征兆
本书收录的八十多篇小说虽然内容各异,但共同指向了同一个主题,即现代人生存的种种困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我认为是《困扰的五个征兆》。
一个暂时居住在公寓里的女性,心中充满无家可归的不安,还有一丝自得其乐。面对寻找新公寓这件事,她百般拖延,然而真的行动起来后却遭遇了失败。在大部分时间里,她待在公寓里做饭、看电视、睡觉,倾听公寓四周的一切声音,对所有决定犹豫不决。这个故事通篇都在描写一种状态——困扰。困扰无疑是微妙的。它比悲伤更小,但它挥之不去,尴尬而无所适从,密密麻麻地附着于人的皮肤之上。与此相近的还有《我身上的几个毛病》和《瓦西里的生活速写》。面对困扰,这些人物的反映笨拙而麻木,有时又会被一些奇怪的细节治愈。在某种程度上,这诚实地还原了现实,生活既不光鲜,也不丑陋,它平淡且苦闷,充满了小确幸和小困扰。
作为一名女作家,戴维斯对女性困境的描写也十分准确。在《两姐妹》中,作者概括了一种家庭现象:只有女儿的男人是悲惨的,有很多儿子的男人则是成功的。继儿子们出生后,如果再有一个小女儿,那么她就会为餐桌“增色”,会永远被叫做安吉拉。相反,如果家中只有两个女儿,她们会失去自己的名字,会发胖,互相憎恨一生。关于女性问题,文学作品中已经有许多讨论,但戴维斯挖掘出一个新的角度,言简意赅,但写出了女性问题的复杂,比如女性在不同场合下的地位变迁,还有同性之间存在的难以言说的恶意。它涉及的并不是社会上广泛讨论的歧视话题,而是性别赋予女性的一种天然困境,不致命但悲哀。即便是在平权运动相对成熟的美国,这个问题依旧没有完美答案,但指明至少是启示的第一步。总体来说,无论是对待广泛的人生,还是对待女性的困境,作者都通过刻画生活中的种种片段与截面,启发我们用另一种方式打开生活,这是她的另外一种伟大。
结语
短小的篇幅、朴素的文风、内容的日常,让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看上去随意又轻盈。然而,作者通过切入、布局与提炼,找到了一个微妙的支点,四两拨千斤地表达出凝重的美与宏大的意义,重新定义了小说,也帮助我们用新的眼光看待生活,值得我们一再阅读和品味。
作者:Fossette
翻译,低等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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