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王小波是一个浪漫、有趣、吊儿郎当的流氓,而且是个会写诗的高级流氓。他所有的小说都有一个牛皮癣般的男主角——王二,并且永远一副奇形怪状发育不良的样子。奇怪的是,这个浑浑噩噩的家伙最后总能把到最正最有意思的妞。即使放到今天,这样的妞依旧令人神往。
一
《黄金时代》里的妞叫陈清扬,是一个26岁漂亮少妇,北医大毕业,下放到农村成为“山上十五队”的队医。自她来后,前来就医的男人趋之若鹜,可惜大部分是没病装病。在这些图谋不轨的男病人中,唯一没有装病的王二像一朵涅而不缁的清莲一样引起了她的注意。彼时她正被人冠以“破鞋”之名,她相信王二能够证明她的清白。
小她5岁的王二,是知青里有名的难搞分子,队长处处看他不顺眼,想方设法刁难。此时的他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时代”: “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同属异类的陈清扬遇见了王二,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二
在传统观念里,“性”意味着禁忌与神秘,同时兼负肮脏丑陋的使命,是一种不能被光明正大地提及的东西。王小波偏偏剑走偏锋,非但不把这份神秘遮掩起来,反而把这块唯一的遮羞布也扯了下来。
在《黄金时代》里,陈清扬被王二的“伟大友谊论”弄晕了,在实践友谊论的过程中,陈清扬爱上了王二:
陈清扬说她真实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时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着紧裹住双腿的筒裙,头发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际。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刚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烧火撩的感觉正在飘散。打过之后我就不管别的事,继续往山上攀登。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全部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于是,没有搞破鞋的陈清扬,真的和王二搞起了“破鞋”。
三
常言道:男生不可不读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读周国平。王小波笔下那大片大片令人血脉偾张的性描写,堪称性启蒙典范。奇怪的是,尽管这些文字如此放浪形骸,可读来总是给人一种纯洁的美感。比如我喜欢的这段:
陈清扬说,那一回她躺在冷雨里,忽然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进了冷雨。她感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忽然间一股巨大的快感劈进来。冷雾,雨水,都沁进了她的身体。那时节她很想死去。她不能忍耐,想叫出来,但是看见了我她又不想叫出来。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叫她肯当着他的面叫出来。她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短短一段,把那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陈清扬刻画出来了。
而这段描写也同样令我印象深刻:
陈清扬说,在章风山她骑在我身上一上一下,极目四野,都是灰蒙蒙的水雾,忽然间觉得非常寂寞,非常孤独。尽管我的一部分在她身体里摩擦,她还是非常寂寞,非常孤独。
世界和自我,原本就是两回事,每个人大概多多少少都对这个世界有些不适应,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性中的棱角渐渐被生活磨灭,被现实磨平,对外界日益松弛,不再保持警惕(抑或相反,对外界日益紧张,把本真的自我埋藏起来,戴上眼镜笑容面具假发,穿上内裤外套鞋袜皮带)不可避免地,成为或正在成为我们曾经厌恶的人。
王小波和李银河
陈清扬最可贵的,就是敢真,敢于给那些揩油吃豆腐的臭男人一个响亮巨大的巴掌。在她被人冤枉为“破鞋”时,她并没有视之为奇耻大辱,只是单纯地对这一称呼的由来感到迷惑;而当她真的和王二搞起“破鞋”时,反而没人再去污蔑她。
也许对于真实事物人们反而心怀恐惧:一旦暴露真实想法,无异于当街被扒光衣裳。所以人们热衷于给别人穿小鞋,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人们热衷于打探他人隐私,以此证明他人的内心和自己一样龌龊。人必须这样才能心安,因为社会型动物害怕孤立,害怕成为同类中的异类。
由此可以联想到《黄金时代》中那个总让王二交代和陈清扬做爱细节的队长,在那个压抑的年代,这份色情材料怕是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们唯一的发泄途径吧。
四
对大部分人来说,二十几岁的确是一个人的黄金时代。可对于生长在文革一代的人来说,这是一段灰暗到足够噤声的日子。关于文革的作品这里已无需赘述,而那些为人所熟知的故事,不过是更多不被挖掘的历史真相的冰山一角。
在这样的大结构中,《黄金时代》像一块千淘万漉之后方才显露的一块金砂。与传统伤痕文学相左,王小波笔下的文革,浪漫诗性,趣意盎然,甚至有些令人怀念。
对我来说,陈清扬和王二(毋宁说王小波),都是生存在体制之外的人,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真实欲望,像一群衣冠楚楚中的异类,赤身面对这个世界。不穿衣服或许可耻,但他比我们所有穿着衣服的人都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