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林逋,可能知之详者少有,但若说“梅妻鹤子”,则很多人都能想起那句咏梅绝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林逋,(公元967-1028年),字君复,谥曰和靖先生。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早年曾经漫游于江淮之间,后归隐杭州,结庐于西湖孤山。终身不娶不仕,以种梅养鹤自娱,故有“梅妻鹤子”的雅称。
关于林逋的归隐,需要提到的是他是在四十一二岁之后方才退隐,而有关史籍对于林逋的记述也大多在其归隐之后,在《宋史·林逋列传》中,对其归隐之前,仅以“初,放游江淮”寥寥数字进行记录。林逋归隐之后,二十年不曾踏足城市,效仿陶渊明之采菊饮酒而种梅养鹤,而世人也以陶渊明与林逋为“千古两大隐士”合称。
至于林逋因何归隐,有的学者认为是受陶渊明隐逸思想的影响,也有人认为是以隐逸而求仕进,还有认为是对北宋朝廷的腐败无能感到失望而归隐的。也许林逋归隐的原因兼皆有之。至于林逋终身不娶,却少有人论起。林逋为何不娶妻,始终是个谜,但是从当时的情况及林逋所遗留的物品,却可看出端倪:林逋之所以不娶,极有可能是因为心有所属,但苦不能厮守,故以不娶示其忠贞。
第一,林逋不娶,于礼不合
《礼记·昏义》:“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娶妻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为了两条:一是为两个异姓家族缔结“亲缘”,二是为其中男方家族继承“血统”。由此可见,古代男子如不肯娶亲或无力娶亲,是辱没先人的,对不起列祖列宗的。所以,在大多数时候,即使不愿意娶亲,但为了延续香火,不负“祖”望,还是得娶亲。⑷
《孟子·离娄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孟子认为,不娶妻生子,延续香火,是为最大的不孝。《咸淳临安志》载,林逋祖父林克己,曾为吴越王钱氏的通儒院学士。林逋自幼生长在儒家门第,及后师从李建中,都深受儒家思想影响。
林逋隐士,虽受道家思想影响,但儒家思想为其根基,林逋之隐,是儒家之隐。林逋终身未娶,这与北宋的严明伦理纲常相悖,自幼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林逋断然不娶,是于礼不合的。
是娶不了,还是不得娶?以林逋当时的名望,娶妻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不知道会有多少媒婆争相说辞,绝对不存在娶不了的问题。那么就是不得娶了。“春日游,杏花飞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唐·韦庄《思帝乡》),风流少年既然不得娶,那么,是否真有不得娶之人,而使林逋终身未娶呢?
第二,林逋不娶,是为相思
林逋之诗词,随作随弃,十不存一,词更是仅存三首,为《长相思》、《点绛唇》、《霜天啸角》。《长相思》又名《相思令》,原为唐教坊曲名,内容多写男女离别相思之情。全词如下: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宋初词大多题写词调本意,此词亦是如此。此词托为一个女子声口,抒写了她因爱情生活受到破坏,被迫与心上人江边诀别的悲怀。
上片言送,起首两句,用民歌传统的起兴手法,叠下两个“青”字,色彩鲜明地描画出钱塘江两岸山明水秀的江南胜景。接下来两句,以吴山、越山拟为离别的恋人,虽是相对迎,恐怕是永无相聚之日;下片言别,古代男女定情时,往往用丝绸带打成一个心形的结,叫做“同心结”。“结未成”,喻示他们爱情生活横遭不幸,不知是什么强制的力量,使他们心心相印而难成眷属,只能各自带着心头的累累创伤,来此洒泪而别。以罗带喻示关系,同心未成,平添人生大憾。
稍后的柳永也写了一首离别词《雨霖铃》。柳词与林词不同,柳词以柳永自己为诉说者,诉说离别之苦,以己之痛,反衬出对方之苦。林词则不然,林词是以女子口气抒写,但参照柳词,可知,虽是女子声口,但愈发显出离别之苦。其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兰舟催发”与《长相思》一词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进行对比的话,同是女子送情郎,柳永之词,大胆外显,通篇伤感,应该是即时而作;林逋之词,则虽有离情别意,却含蓄而别致,当是深蕴情感历久弥深,喷薄而出。
那么,林逋是否能有这样一段感情经历呢?
第三,林逋不娶,少年风流
《宋史·隐逸传》载:“(林逋)少孤力学。林逋早年先从李建中学书,后居于四明山居,都是潜心就学,“闲草遍庭终胜俗,好书堆案转甘贫”。(《园庐》),甘于读书的乐趣,其时居于山野,深居简出,对于急于学成的少年林逋来说,既没有寻香访玉的心思,而且荒野之地,也没有邂逅良缘的条件。
后客居曹州十年,与薛映每日饮酒作诗唱和,“跌荡情怀每事同,十年曹社醉春风。弹弓园圃阴森下,棋事厅堂寂静中”(《暮春寄怀曹南通任寺丞》),之后泛游江淮,结交友人。在这一段时间内,林逋曾有过一段风流疏放的生活。
林逋在此期间,多参加文人之间的诗会、酒会,“红烛酒醒多聚会,粉笺诗敌几招携”(《寄题历阳马仲文水轩》);从他这一时期的诗来看,也曾有过文人风流行乐之举,“昔年行乐伴王孙,事尽清狂是后园”、“借人暗引莺言语,芳草闲迷蝶梦魂”(《春日怀历阳后园游兼寄宜城天使》)。
此段生活经历也令其日久难忘。而在这段时间,林逋已经学有所成,并且因为泛游已经小有声名。江淮之地多烟花女子,而且多为才女。文人狎妓,自古便是风流之事,稀疏平常,如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前面说到的柳永也是风月中人。前面说到,林逋无法与情人长厮守,应该是由于客观条件,从此处看,林逋的红颜很有可能是江淮之地的艺妓。
林逋为名士,并且是书香门第,无论是从当时的舆论还是自己家族,都不可能允许他娶一个妓女,即使明末清初之时名动天下的柳如是、李香君,也不过为侯方域、钱谦益一妾而已。林逋泛游江淮之后,即回到杭州西湖孤山归隐,其后二十年不仅没有娶妻,更是以鹤为妻,以梅为子,可见当时林逋所受创伤之深。
按理来说,林逋既有此一段经历,不可能不在当时交游的文人中流传,但却没有看见相关记载,甚至连林逋归隐之前的记载也很少,如果不是《长相思》一词,几乎无迹可寻,也很有可能是受此女子身份的影响。林逋既隐,众人自然要为其避讳,绝口不提此事了。
既然林逋有可能有此恋情,现在就来说说除了《长相思》一词外,证明此恋情存在的另一证据——棺中玉簪。
第四,林逋不娶,玉簪犹存
明张岱《西湖梦寻·孤山》载:“至元,杨连真伽发其墓,唯端砚一、玉簪一。”也就是说林逋死后,坟冢之中陪葬物品只有一方端砚,一支玉簪。
端砚自是林逋自用之物,那么玉簪作何解?玉簪是何物?簪是我国古代最常见的女子头饰,有金簪、银簪、玉簪、骨簪,还有木簪。唐代李商隐诗:“矮堕绿云髻,敬危红玉簪”便是对妇女戴玉簪的描述。《史记·滑稽列传》里说:“前有堕珥,后有遗簪”也生动的描述了女子戴玉簪的形象。但是簪不仅仅有作为头饰的作用,更有寄情之意。
在一些故事传说中,发簪常是男士送给心仪女子的首选礼物,女子也经常将之送给情郎,其意义与同心结类似,是作为定情信物的。乐府杂曲《有所思》中写一个女子在“闻君有他心”后,伤心欲绝的把情人相赠的玳瑁簪“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而与君绝。”由此处可知,簪为相思之物,林逋致死仍保存着这支玉簪,再联系《长相思》一词,由此推测,玉簪应为红颜送与林逋的定情信物。
《西厢记》中,张生得中状元,令琴童送信给莺莺报喜,莺莺捎回六件东西:汗衫一领,裹肚一条,袜儿一双,瑶琴一张,玉簪一枚,斑管一枝,并特意嘱咐琴童收拾好。这六样东西各表莺莺的心思,其中就有玉簪,表示莺莺“他如今功名成就,只怕他撇人在脑背后”的心理,暗示张生莫忘了相思之人。
唐元稹《离思》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此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林逋终身不娶,是因为爱过,并且爱得炙热真诚,只可惜无法长相厮守,不得娶,但林逋的终身不娶,足以彰显其真性情。
著名哲学大师金岳霖深爱着才女林徽因,即使在林徽因嫁给梁思成之后仍然始终如一,并且为了林徽因终身不娶。林逋之不娶,与金先生之不娶,都可算是一段佳话,只是林逋之不娶,只有词一首,玉簪一支,无以言明罢了。
第五,林逋不娶,以梅为妻
梅花自古就是诗人赞誉不断的物品,唐卢逊有诗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陆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卜算子·咏梅》),都赞誉了梅花的高洁坚贞。而林逋的咏梅诗更是为历代文人所钦仰。如《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工金尊。
其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为千古咏梅绝句。梅于林逋,或若菊之于陶渊明,都是精神上的寄托。这首诗咏梅之美,咏梅之高洁,却也写出了诗人与梅花精神上的契合:孤高自傲,不坠尘世。
由林逋的生平考证,林逋在归隐之前,不见或少见其咏梅之诗。他植梅、爱梅、咏梅都是在归隐之后。林逋爱梅可谓爱到了极致,其与梅相依为命二十年。宋·薛嵎《和清溪可居壁间韵》说:“西湖处士诗名世,老向孤山亦为梅。”林逋以梅为知己,把自己的情感、人格都融入了梅花之中,更有人认为他的魂魄也依附在梅花里。林逋的爱梅是“旷世无闻”的,宋·释文珦《梅花》说:“爱者虽繁多,知独和靖。”⑿
林逋为何自归隐之后便爱梅成痴?我们不妨这样来看:梅在林逋的笔下,已经不是浑身冷香,令人不敢逼近,反而是姿态优雅,清香宜人,品格高洁,宛如一位冰清玉洁的美人。如唯一的咏梅词《霜天啸角》: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
梦绝金兽,晓寒兰烬灭。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上片写梅花开放,写的丰满美丽,宛如月下美人,令人怜惜;下片则言诗人自己,“美人卷珠帘,深作蹙额眉。”(唐·李白《怨情》),忍不住便欲卷珠帘赏梅,或者说是美人。
而在林逋归隐之后,与外人隔绝,梅花伴其读书,伴其咏唱,她用身影与诗人相伴,用花香与诗人说话,这似乎又回到了林逋与爱人在一起的岁月。在林逋心中,其爱人便如梅花一般,高洁优雅。林逋自与红颜分别之后,饱受相思之苦,而梅花无疑是寄托其对红颜相思的最佳对象。林逋不是单纯的喜爱梅花,而是以梅花为伴侣,为妻子的,因为梅花与林逋心灵相通、心心相印。
林逋之爱梅,而且爱的“以梅为妻”,不吝各种美好的语言去赞美梅花,因为,梅花便是林逋心中相思之人的化身。
林逋非无情也,其终身不娶,非其不娶,而是不得娶也。少年泛游,至中年隐居,林逋的心中也隐藏了一段刻苦铭心的记忆。林逋既非“避世之士”,也非“非世之士”,世人多说林逋之隐乃因隐而隐,因仕而隐,殊不知,林逋或许是因情而隐呢。是也,非也,千古相思只能留下一曲《长相思》,一支玉簪供我辈考证,但却叹一句“梅妻鹤子焉无情,只因误识林和靖”。
梅妻鹤子焉无情,只因误识林和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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