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如果没有预期,那将是一趟神奇美妙之旅。
比如,如果你拿起一本完全一无所知名为《愤怒》的书,很可能会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一本负能量爆棚,字里行间都藏着火药,随时用文字点题的书,如果你恰巧瞟了一眼简介,“战争”“青年”还会映入眼帘,那毫无疑问就会连成一幅画,一位在战争年代愤怒的青年,一位因为战争愤怒的青年,没,没错,这些是合理的猜想。
更遑论看到书的宣传中有这样一句话:“奥拉夫(用曾经有形的膝盖跪着)几乎一刻不停地重复道:有些屎,我是不会吃的。”
他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他愤怒着,或者说愤世嫉俗着,那一代的年轻人,那个风起云涌时代中的人,他们有理由愤怒。
何为“愤怒”?为何“愤怒”?
然而,被称为美国文坛第一人,曾多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并获得过福克纳小说奖、普利策文学奖的菲利普·罗斯并不这么认为。
在这部《愤怒》里,愤怒有很多种,愤怒是时代的产物,愤怒又是超越时代的产物,所以,到今天,朝鲜战争已经结束了近70年的今天,《愤怒》已经问世了12年的今天,菲利普·罗斯已经故去了两年的今天,愤怒依然存在,或者说,直到现在,依然有青年对这种愤怒共情,于是,愤怒,不再是属于战争年代的愤怒。
在这部小说中,菲利普·罗斯的愤怒是属于梅斯纳·马库斯的,他把愤怒还给了这个传统犹太家庭的男孩,将他的愤怒留在了他的二十出头。有趣的是,你在书里几乎看不到“愤怒”的痕迹,印象中那种愤怒的情绪传递出的抱怨、压抑、憋屈、痛苦几乎都没有。小说的一开头,犹太男孩马库斯在朝鲜战争的大时代背景下成为了一名大学生,虽然地球的一端战火纷飞,但是在俄亥俄州的温斯堡,他享受着和平的大学生活,和如今的大学生的生活本质上并无二致,上课、打零工赚生活费、喜欢上一名漂亮女孩、住四人间或者二人间的宿舍、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小团体——他们那个时代叫兄弟会、姐妹会,我们现在叫社团,至于活动主题只是个噱头。
战火在燃烧,但是小说并未执着于时代,它甚至都没有写到战争,战争只是一个忽隐忽现的背景,马库斯家族的两位堂兄死于战场,据马库斯本人说,如果他不能好好读大学毕业,他也将成为战场上的一具血肉之躯,渺小且无意义,死亡随时到来并且死得还不够伟大,对于战场来说,他只是一个数字,只有对于他自己来说,在战场,他亦是独立的生命。
在战争年代,马库斯过着和平正常的大学生活,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还要什么自行车,这还有什么不满足,这还有什么好愤怒?
这恰恰是属于马库斯的愤怒,属于青年人的愤怒。
马库斯上完大一即转学,转到一个离家很远的大学,他对温斯堡没有过多的了解,心里只有一个执着的念头,就是逃离他那个已经要被儿子将死于战场上的念头折磨的快发疯的老爸。马库斯老爸是一个犹太屠夫,一生正直、诚实,在马库斯上了大学之后,他就开始神经质地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正如马库斯不止一次的独白:我学习这么好,我优等生,我科科拿A,我兢兢业业的打工,不惹事不生非不喝酒不闹事,还要我咋?马库斯在图书馆学习,老爸认为他在偷车打球染花柳病,全然不相信儿子的解释,双方完全无法沟通。从某种程度上讲,老爸“担心他会死”逼得他出走,跑到离家极远对方无法控制他的一所大学。
大学里发生的事儿和今天大学生的大学生活几乎也无二致,马库斯和舍友不和搬出去,因为舍友放音乐影响休息,马库斯二次和舍友不和搬出去,因为舍友言语侮辱了自己喜欢的女生,其中精彩绝伦的描写是马库斯因为几次调换宿舍被男生部主任叫去“谈心”,他逻辑缜密地完成一场精彩的辩论,为自己的“无神论”辩护,更为精彩的一段描写,是他爱上了一个他完全搞不明白的女孩,一个手腕有自残痕迹修养良好的“女神”,也发生了青年的人生性之初体验。
他的愤怒到底是什么?
放在今天,这种愤怒依然愤怒。父母的耳聋式的沟通无效,自己再怎么做个乖仔也一定被认为在做坏事,明明只是需要休息和不想被侮辱的调换宿舍反倒被盖棺定论成“不好相处”,明明是一个自己仰望其不得的女神却总是做出匪夷所思自轻自贱的举动——为什么?刚刚成年的马库斯困惑了,同时,作为伯特兰·罗素的门徒,他坚定地相信自己没有错,错的是周遭的环境,他的愤怒,是一种对环境的应激反应,是一种被整个环境捂住口鼻不能呼吸不能发言的对抗。
可是,不要忘记,这是五零年代。世界的一端,炮火纷飞。
用墨菲定律来说,你越是担心什么就越发生什么,心理学的强暗示也指向了这种“担心害怕”的结果,小说的结尾,屠夫老爸哭诉着“你看他不听我的”,正如那只天亮了掉在地上的靴子,大家都心安了,包括已经阵亡的青年马库斯。
回头来看,你可以说,马库斯你就听你老爸的乖乖呆在家不好吗?当男生部主任抓到你花钱找人去做礼拜的时候写检查,忍了那四十次的礼拜不就得了?你会以优等生毕业,你会成为律师,最最重要的是,你会活着……然而,这就是青年的愤怒啊,你知道这愤怒的杀伤力有多大了吗?大到一语成谶,没有人知道,如果父亲能不那么恐惧战争会失去儿子,如果这世界稍微给青年一丝喘息的机会,他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他是不是就不用死在战场上。
快70年过去了,你们觉得呢?
一代又一代的青年内心轰鸣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们说有些屎就是不会吃,怎么死,死在哪,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属于青年的愤怒,你必须让他们愤怒,他们有理由愤怒,如果不愤怒,最终,那些陈规陋习怎么废除?青年的愤怒,为酱缸,注入了一丝活力,只是对青年本身来说,却只留下一个“早知如此”的悲伤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