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影像中的“强蚁”

（本文首发于2018年8月《推理世界》杂志，作者：Z总监）
8月又到了日本社会派推理宗师松本清张（1909-1992）的忌辰，这位出身贫苦，在二战中死里逃生，战前战后饱经人世间颠沛流离与悲欢离合，45岁才发表第一篇小说的作家，将推理小说从游戏消遣的读物引向了大众文学，甚至是纯文学的领域。作为迄今为止唯一获得日本纯文学界最高荣誉——芥川龙之介奖的推理作家，松本清张一生只有小学学历，长期生活于社会最底层，深入洞悉了日本社会每一个毛孔，对于人性和社会的种种弊病都看得十分透彻，他以前半生的经历为基点，通过后半生的勤勉与奉献，为日本推理小说界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从明治时代开始，日本娱乐小报上就流行一种“恶女”小说，这类小说的受众往往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平民女性，讲述的是利欲熏心的“恶女”凭借自己出众的相貌和高明的手腕，勾引众多男人围绕在她的石榴裙下团团转，以获取金钱和地位的故事。当然，这样的“恶女”在故事的结局一定是不得善终的。作者以此警戒广大女性一定要以“恶女”为戒，遵守女人所谓的“本分”。
不难看出，所谓“恶女”小说一开始实际是日本统治阶级控制广大女性思想的工具，但是由于这类小说情节跌宕起伏，融入了各种爱恨情仇、流行偶像等吸引人的元素，受到了包括但不仅限于妇女在内的广大群众的欢迎，以至于当时日本文坛的知名作家，例如尾崎红叶、夏目漱石等，都或多或少创作过“恶女”小说，其中“日本推理小说之父”江户川乱步在二战以前更是以创作了《黑蜥蜴》等以美艳毒妇为主角的小说名扬天下。
但是在二战日本战败之后，一切发生了变化，整个社会笼罩在一片颓废惨淡的氛围中，曾经把日本国民拉入战争泥潭的统治阶级逃避现实，不愿面对过错，拒绝承担责任，甚至企图扭曲下一代的认知。在这种背景下，许多人麻木厌世，而虽半生尝遍世间酸甜苦辣，却拥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松本清张则试图以笔为武器，一笔如一刀地剖析着战后日本社会百态，努力地向社会、向人们传达着一种别再冠冕堂皇地抹掉历史事实，要勇于面对自身错误的生活态度。
于是，松本清张重新拾起了一度被抛弃的“恶女”小说，将其赋予了全新的内涵。松本清张笔下的“恶女”，不再是过往此类题材小说只是引诱男人，以毁灭他人而让自己获取利益，人物背景和性格却完全不在小说中交代的“迷样恶女”，而是出身卑微却不愿像洋娃娃那样任人摆布，不择手段也要积极主动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个性丰满的“恶女”。这些所谓的“恶女”往往拥有日本女性身上少见的硬朗气质，她们的才智和野心却因为黑暗的社会环境无法用于正道，不得不在男权社会里变得麻木、野蛮、残忍，最后失去作为人的基本善念，成为六亲不认、坏到彻底的真正“恶女”。
对于“恶女”的罪行，松本清张在小说中毫不留情地予以批判和揭露，但是拥有悲天悯人情怀的他更愿意多将笔墨放在了所谓“恶女”的痛苦和挣扎，在时代浮沉中的无奈，以及渴望获得幸福的心情等的描写上。更为可贵的是，在这些描写中，松本清张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同情和优越感，而是将心比心地写出了她们可怜可叹可恨之处，让读者发自内心地感受到这就是现实生活中可能遇到的人和事。松本清张笔下具有鲜明时代性的“恶女”形象不仅仅是对社会中女性犯罪现实的揭露，更是对当时充斥在日本社会的男性霸权尤其是对女性压迫的深刻揭露与批判，以及对在真正意义上实现男女平等的一种深切召唤。
发表于1971年的《强蚁》是松本清张“恶女”小说中一部颇具特色的作品，它通过多个人物视角，多种方式叙述了一个由女人偷情而引发的一系列故事。小说中的女主角伊佐子原本是日本最繁华的商业街——银座开餐馆的老板娘，她和依靠家族势力当上大公司副社长的盐月关系暧昧，却被盐月当成利用对象介绍给了某财团董事泽田。于是伊佐子干脆直接嫁给了比她大三十多岁的老头泽田，虽然从此与自由和幸福无缘，无权支配家里的金钱还在生活中处处受到丈夫和佣人的监控，但是她暗中不断用高热量食物喂食丈夫，寄希望于他在三五年之内病死以继承大笔财产。
为了排解生活中的苦闷和无聊，伊佐子和一个“小白脸”石井有了私情，不料石井的前女友得知此事后一气之下在两人面前服毒自尽身亡，让伊佐子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中。无奈之下伊佐子只能向盐月求助，盐月介绍了律师佐伯为石井和伊佐子辩护，然而被伊佐子的美貌迷住的佐伯却企图和她做权色交易。另一边，似乎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的泽田在盐月的介绍下找来了年轻的女秘书宫原为自己写传记，泽田的两个女儿也找上门来试图分家产，心中危机感不断加剧的伊佐子开始考虑要不要改变计划，提前除掉丈夫泽田……
小说中的伊佐子看似一个周旋于泽田、盐月、石井和佐伯四个男人之间，以获取自己想要的钱权色标准“恶女”，但是这四个男人，何尝又不是“恶人”呢？泽田将年轻的妻子视为玩物，盐月利用与自己有关系的女子作为钱权交易的筹码，石井薄情还吃软饭，佐伯道貌岸然，风流成性……在这种男权至上的社会环境中，女人始终只是男人的附庸，卑贱得像蚂蚁，然而伊佐子不甘心就这样被男人利用的命运，她要“以恶制恶”，反过来把男人玩弄于掌股之中，掌控年轻男人，抓牢有钱的老男人，实现自己想要的一切，即使只是不起眼的虫蚁之辈，也要做一只强大的蚂蚁！

不同于大多数的推理小说，在最后结局里将所有的线索最终汇聚成一个真相，《强蚁》则是把所有的伏笔都指向最终的事件，当读者为这个结局感到震惊的同时，却发现在小说结尾之前所叙述的内容中已经零零散散地留下了不少线索，只是大部分读者没有留意到而已。因为松本清张采用了以伊佐子的日记来侧面描写的“障眼法”，当读者以为“恶女”的日记只是记录供外人查看的日常琐事，没有什么关键信息时，孰不知她在字里行间记录下自己才能读懂的“潜在信息”，甚至还有一些连她都“当局者迷”，只有聪明细心的读者才能看出来的“隐藏线索”。《强蚁》小说表面上是讲述一个“恶女”谋害丈夫以获取遗产的故事，真正的“推理小说”其实是伊佐子的日记。

除了有特色的推理小说表现形式之外，小说《强蚁》尽显出“社会派”的特点，通过一个伦理故事侧面展现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大公司的人事倾轧、政坛的黑暗交易、世态炎凉的转瞬变化……都蕴含在其中，让读者仿佛看到了一幅二战后日本社会的“浮世绘”。
小说的结尾是“恶有恶报”，伊佐子机关算尽太聪明，自以为算计到所有人的同时，结果被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一举击溃，不但没能获得遗产，还被怒火攻心的“小白脸”捅了一刀，落了个人财两空的结局，故事也在这里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联想空间。日本东京电视台在2006年和2014年两次将这部小说翻拍成电视剧，分别从两种完全不同的角度，展现出了不同影像中的“强蚁”。
2006年日剧《强蚁》：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2006年电视剧特别篇《强蚁》由编剧西冈琢也撰写，演员若村麻由美主演。若村麻由美是出身日本传统舞蹈流派“坂东流”舞蹈艺术表演家，后来进入影视界。作为非常具有东方古典特色的美女，若村虽然出演该剧时已经年近四十，但是依然将老头丈夫身边年轻娇妻那种小鸟依人的感觉拿捏得十分到位，特别是剧中当她扮演的伊佐子开始实施谋害丈夫夺取遗产的计划时又流露出一种凌冽彻骨的狠绝，娇小柔弱的外表与蛇蝎般狠毒的内心形成鲜明对比，让观众看得不寒而栗。

小说中的伊佐子，除了在丈夫面前伪装得很好，而在他人面前就会不自觉流露出自己谋求遗产的野心，该剧中则删掉了伊佐子在外人面前不加掩饰的话语，既让若村演绎得美艳乖巧的伊佐子的表现则更具有隐蔽性，又令没有看过小说的观众直到老头丈夫倒下的那一刻才惊觉她的真正图谋，从而达到了比小说原著更令人震惊的效果。
对于小说的重头戏——伊佐子的日记，该剧的编剧采取了碎片化的方式来表现，在关键性细节上零散地穿插于主线剧情中，这样的处理方式有利有弊，优点是保持了小说中的神秘感，但是也会让一些观众感到部分剧情突兀而混乱。
也许是出于对这样一个古典气质美人的怜悯，该剧的编剧将主要落脚点放在了伊佐子悲剧性的命运上。小说中虽然深入挖掘了男权社会的压迫让伊佐子变成蛇蝎心肠的“恶女”的成因，但没有交代她的背景。该剧中则通过不断闪回伊佐子少女时期在欢快的儿歌声中遥望大海，流露出对幸福生活渴望的眼神，过场时闪现的蚂蚁吃力地搬运砂糖情景，以及她在实施计划中不时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让观众能够感受她在没有被社会黑暗面污染前的天真无邪，即使痛恨她谋财害命的恶行，也会不由得心生一丝同情。

在该剧中，伊佐子的结局也比小说中更为悲剧，让她在遗产争夺战中预感到大势已去，在神色恍惚中被曾经的情夫一刀捅死，临死前眼前再次浮现出少女时的情景，让观众不禁有“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的感慨，看来“强大的蚂蚁”终究是一只蚂蚁，稍施阻力就会被碾压得粉碎。
2014年日剧《强蚁》：绝境中的惊人逆袭
为了庆祝建台50周年，东京电视台再度将《强蚁》翻成电视剧。2014年电视剧特别篇《强蚁》邀请了资深推理影视和动画编剧森下直撰写剧本，由以出演松本清张改编影视作品中“恶女”形象而闻名的米仓凉子主演。
2004-2007年，米仓凉子连续主演松本清张“恶女三部曲”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黑色皮革手册》、《野兽之道》和《坏人们》，她演绎的“恶女”一改日本人传统认知中柔弱内敛的女性形象，霸气十足，长相不俗，智商情商远超于常人，作恶多端之后又总能逃之夭夭，让观众往往能在“恶女”邪恶的一面之外感受到她们的可爱之处：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和绝不向男权社会屈服，输了什么也不能输了尊严的骄傲，也有为了达到自身目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坚韧，更重要的是她们针对的往往是道貌岸然的所谓“社会上流男士”，不触及平民阶层的利益，反而会令大多数观众有“恶男自有恶女磨”的快感。
模特出身，练过多年芭蕾舞的米仓凉子拥有日本女演员少见的强大气场和女王气质，即使在百老汇的舞台被欧美女演员环绕也无法遮掩住她独特的气质和风采，在通过“恶女三部曲”一举成名之后，她逐渐转型，以出演特立独行的职业女性为主。2014年日剧《强蚁》也是米仓在时隔多年之后，再度出演“恶女”。

米仓出演的女性角色往往是好得坦荡，坏得彻底，该剧的编剧也针对她的这一特色，对剧情做了适当调整，米仓演绎的伊佐子，比小说中更不屑于掩饰自己谋取丈夫遗产的野心和偷情找情夫的行为，让观众在为这种“真小人”的坦率瞠目结舌的同时，竟然会忍不住担心她，这样将算计完全摆在台面上的“阳谋”，难道不会很容易就暴露吗？
没错，这里就是编剧设置的第一重反转！小说中企图玩弄年轻妻子却反被吞噬的老头丈夫泽田，在该剧中被改编为他明知伊佐子的阴谋，却抱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念头，甘愿被她害死！然而泽田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在临终前设置了一个“瞒天过海”的局，让伊佐子在他死后也被狠狠地戏耍了一把。
眼看着伊佐子就要像小说结局那样栽到小人物手里，人财两空，编剧又开始了他原创的第二重逆转！伊佐子巧妙地利用了人性的弱点，和小人物达成了交易，部分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完成了“恶女的逆袭”！
这个颠覆观众传统认知的结局更引人深思，倘若说2006年电视剧重点表现的是“强蚁”的“蚁”，2014年电视剧则是突出“强蚁”的“强”，剧中通过伊佐子之口不断强调“蚂蚁可是能背负超过自身体重400倍的东西呢”，向观众展现了即使卑微也要拼命向上爬，即使生活再艰难也会坚韧地生存下去，就算屡屡被逼到绝境也不会停止对命运的反抗，最终成功逆袭的“恶女成长史”。拍摄2014年电视剧《强蚁》的东京电视剧以播放特立独行风格的节目和针砭时弊的动画为特色，也许这是主创团队借该剧讽刺性的结局给日本人一个特殊的警醒：《强蚁》小说已经发表快半个世纪了，日本上层社会的黑暗面依旧没有太多的改善，再这样下去，当心有一天真会像剧中的结局那样“恶女当道”哦！

通过阅读与观看《强蚁》小说与两个版本的电视剧，人们会不禁深思，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环境“造就”了伊佐子这样的恶女，作品里几乎没有一个好人，人与人之间只有互相利用，充满丑恶的事实是否真实地存在于现实生活中？以“恶女”故事来探究犯罪的成因，铺陈犯罪经过的同时又揭露了社会的黑暗面，这就是松本清张通过推理小说所要表达的主旨，他希望以此引起人们的反思，修正二战后日本人错误混乱的价值认识，建立起新时代的正义观。正所谓“文以载道”，松本清张的小说跨越了时代与国别，具有永恒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