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大师的“疑惑”

（本文发表于《推理》杂志2018年8月刊，作者：Z总监）
近期日本朝日电视台宣布，为了纪念日本社会派推理宗师松本清张（1909-1992）诞辰110周年，计划拍摄由米仓凉子和黑木华主演，改编自松本清张同名小说的电视剧特别篇《疑惑》，将于2019年2月播出。这已经是松本清张这部中篇小说发表三十多年来第六次被影视化，截止到目前，小说《疑惑》先后被改编为一部同名电影和五部同名电视剧特别篇（分别是1982年电影《疑惑》和1992年、2003年、2009年、2012年和2019年电视剧特别篇《疑惑》，其中2003年电视剧已经绝版），还有一部衍生电视连续剧《告发-国选辩护人》，无论是电影，电视剧特别篇，还是电视连续剧，每一部都获得了不错的反响。

笔者在期待新剧的同时，也不禁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魅力让《疑惑》如此吸引日本的影视人和观众，以至于被“拍了又拍”，这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
众所周知，松本清张的最大成就在于开创了“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全新模式：并不以案件诡计作为推理小说唯一的核心，而是更关注作案动机的分析，不仅分析了作案者的自身情况，而且还深入探讨了导致其犯罪的社会原因。“恶女”小说是松本清张笔下非常具有特色的作品，他塑造了一系列形象各异、个性鲜明的女性，她们无一不是在黑暗社会的环境和男权社会的双重压迫下，无法以正常的途径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以至于原本的天真与善良被社会污染，决心“以恶制恶”，最终走上犯罪的深渊。前些年因为翻拍电视剧而大火的“恶女三部曲”——《黑色皮革手册》、《野兽之道》和《坏人们》就是其中的代表。

而在《疑惑》中，松本清张又讲述了一个不一样的“恶女”故事：一个暴雨之夜，一辆失去控制的汽车冲入了大海，车上一对夫妇命运却大不一样：妻子球磨子通过游泳得以生还，不会游泳的丈夫福太郎却葬身海底。由于福太郎生前购买了高达3亿日元的人身保险，他的妻子球磨子又是一个被社会大众厌恶的“狐狸精”，美艳无比却有着少女时代退学当舞女、与其它的舞女口角导致过失伤人而入狱、抓住客人的把柄敲诈钱财、拖欠贷款不还等多项不良记录，因此警检方和社会大众怀疑球磨子是为了骗取保险金而谋害丈夫。而球磨子乖张暴戾、喜怒无常的性格和面对公众时粗鲁无礼的态度进一步加深了大众对她的反感，媒体记者更是推波助澜，在报纸上大肆渲染球磨子所谓“恶行”，甚至挖出与球磨子关系不好的继子来证明，让球磨子成为了民众心中的“日本北部第一毒妇”。
受社会舆论影响，警方在并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就逮捕了球磨子，检方在公诉时甚至要求判处球磨子死刑，媒体和社会大众也掀起了一场“舆论审判”的狂欢。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甚至没有律师愿意接手球磨子的案子，法院只得指派“国选辩护人”[ “国选辩护人”，在日本指法院为请不起或者请不到律师的被告指派的律师，费用由国家承担。]，民事诉讼出身的中年律师佐原卓吉为她辩护。
这位看似普通且不是刑法专业的佐原律师，却是一个冷静、尽职而执着的法律人，尽管这个棘手的案子只是被指派的任务，尽管球磨子一开始对他并不太信任，也很难沟通，他还是坚持以自己的方式来查清“汽车坠海事件”的真相，最终让球磨子得到公正的待遇，也让社会大众了解到了真正的事实……
除了各类具有社会性的作案动机，松本清张在小说中也经常尝试多种不同角度的叙述方法，例如《强蚁》采用了伊佐子日记这种“书中书”的形式，在《疑惑》中松本清张虽然写的是“法庭推理”，却将写作重点放在了小报记者秋谷这个独特的视角上，他为了达到吸引读者而成名的目的，不惜大肆渲染，甚至歪曲捏造球磨子的所谓“恶行”，煽动舆论，大有不致球磨子于死地绝不甘心之势。不料半路却杀出一个佐原律师，用清晰而完整的事实粉碎了他的图谋，在几次威逼利诱无效之后，恼羞成怒的秋谷疯狂地要与佐原“决一死战”……
小说就在真相被揭露，矛盾达到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在留给读者无限遐想的同时，也让日本的影视工作者有了较大的创作空间。几十年来，不同的影视主创分别从多种角度，表达了他们对“舆论杀人”这个发人深省的社会问题的思考，下面就让我们来一探究竟吧。

 
1982年电影《疑惑》
在小说《疑惑》发表的当年，日本松竹电影公司就将其改编成了电影，由推理电影大师级导演野村芳太郎执导并编剧。野村执导过近十部松本清张推理小说改编电影，其中包括《砂器》、《监视》等名作，个性十足的他时常会在电影中进行一些颇具创意的改编，例如在电影《砂器》中将重点从小说中的刑警不计繁琐地查案改为描述案件凶手的心理变化以及走上犯罪道路的过程，这一次他干脆把佐原律师修改为女性，让佐原律师和球磨子的对立与合作变成了“女人之间的战争”！

正如野村所想，电影中佐原律师的扮演者岩下志麻和球磨子的扮演者桃井熏出色地完成了这个任务。桃井熏演绎的“恶女”球磨子没有受到太多的教育，张扬跋扈、唯利是图，毫不掩饰地宣称“我从小就为了一碗饭给人当舞女，现在也要靠不断地勾引男人活下去，到死为止”，坏得理直气壮，活脱脱一个“真小人”形象。但是这种所谓的“恶女”也有着不敢真正去杀人犯罪的底线，只能算“小恶”，而自诩为正义的“伪君子”仅仅凭借一些无法证实的传言和揣测，就要给球磨子冠以“杀夫骗保”的罪名判处死刑，这才是“大恶”。
与球磨子相反，影片中岩下志麻演绎的佐原律师则是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自信又懂得克制，机智而从容的现代职业女性，这种高雅而威严的气场让她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法律界丝毫不显弱势，通过冷静的分析和专业的法律素质，为球磨子摆脱了不实的罪名。
两位演员的出色表演也让小说作者松本清张接受了将佐原律师修改为女性的改编，他主动参与到电影角色设计和剧本编写中，然而他创作的电影剧本却没有被导演野村芳太郎最终采用。因为松本创作的剧本中仍突出了小说中记者秋谷煽动舆论的戏份，而野村在电影中重点想打造的是球磨子和佐原律师两位女主角，不希望其它角色有太突出的表现，因此电影中将秋谷弱化为与负责此案的警检方以及所有痛恨所谓“恶女”的民众一样，只是一个试图用“舆论杀人”的普通角色。由此，在电影前半部分先引入球磨子四处勾搭男人等表面恶行的支线，对于在后半部分才出场的佐原律师，则增加了她和因无法理解她的工作而离婚的前夫、甘愿自己不生孩子也要阻止佐原与亲生女儿见面的前夫现任妻子发生冲突等家庭剧情，从侧面展现了在日本社会职业女性在工作与家庭等社会现实方面的矛盾。

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后，电影结局还有一个小高潮，就是球磨子和佐原律师在酒吧的对手戏，通过两人互泼红酒的行为，实际上影射了游走于法律边缘的所谓“恶女”和独立、自信、潇洒的职业女性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现代女性价值观的对立。无论如何，球磨子和佐原律师这两种现代女性都颠覆了日本社会对女性温良淑德传统认知，分别以自己的方式活出了精彩。
1992年电视剧《疑惑》
1992年，为了悼念当年病逝的松本清张，日本富士电视台拍摄了电视剧特别篇《疑惑》，由演员石田步、小林稔侍主演。
在1982年电影《疑惑》中，小林稔侍出演了一心想将球磨子定罪检察官，而在1992年电视剧《疑惑》中，他“摇身一变”，又成了为球磨子洗脱冤罪的佐原律师。小林饰演的佐原律师，是迄今为止最符合小说原著形象的佐原律师，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性，没有复杂的家庭背景，拥有的是脚踏实地，不急不躁，认真执着的行事作风，看似不起眼却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石田步主演的“恶女”球磨子，虽然相比其它影视版本不够妖艳，但是也演出了她外表癫狂，内心脆弱以及倔强的坚持等特点。

相比其它影视版本的针砭时弊，该剧回归了“法庭推理”的主题，甚至比小说原著更加重视法庭审判情节的描述。因此，不同于小说和电影中剧情进行到三分之一阶段才“姗姗来迟”的佐原律师，该剧中佐原律师在开篇不久就得以出场，而剧中的另一重要角色记者秋谷，则少了几分煽动舆论的自以为是和癫狂，多了几分对法律和真相的尊重。虽然在该剧中佐原和秋谷一直处于对立面，但是两人基本上是“君子之争”，佐原一点一点用法律条文和事实真相说服了秋谷，最终让秋谷写下一封长信承认自己的错误，结尾定格了球磨子被宣布无罪释放，走出法庭的那一刻，是一场中规中矩又不失精彩的法庭推理戏。
2009年电视剧《疑惑》
为了纪念松本清张诞辰100周年，2009年，日本朝日电视台拍摄了电视剧特别篇《疑惑》。由于当时恰逢朝日电视台建台50周年，因此主创方对该剧极为重视，从拍摄投资、演员选角、剧本创作等方面的投入足以和电影媲美，演员们也奉献了日本影视中最高水准的表演，使该剧成为目前《疑惑》所有影视版本中最被观众认可，影响最深远的一部。
由于小说原著只是六万字左右的中篇，要改编为整整2个小时电视剧特别篇在内容上就略显不足，资深推理编剧竹山洋充分发挥自己的经验，对小说剧情作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丰富与延展，主题也为之升华。
相比1982年电影主题“现代女性的对决”和1992年电视剧主题“法庭推理”，2009年电视剧主题则是“以情动人”，拥有直击人心的厚重感。
小说原著中的重点在于佐原律师为球磨子洗清“杀夫骗保”的罪名，对于两个人的性格和背景都没有过多的挖掘，例如：是什么让只是一个被指派为“国选辩护人”的佐原律师能勇敢地大众舆论作对，不屈不挠地为一个看似不值得同情的“恶女”辩护？球磨子这种乖张暴戾、喜怒无常性格成因是什么？为什么球磨子没有对佐原律师说出某部分有利于证明自己无罪的事实？……这些疑惑在该剧中都一一得到了解答。

该剧的佐原律师由日本艺术家级演员田村正和饰演，田村曾经以在日剧《古畑任三郎》中出演充满自信，带着些许狡谑眼神，举手投足都风度翩翩的“神探”古畑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影响，在该剧中他饰演的佐原律师，则完成了从“神”到“人”的转化。佐原律师那苍老的霜鬓，痛苦的眼神，陷入沉思的表情，最后在查出全部真相后的固执与坚持，通过田村的精彩演绎让一个内心孤独痛苦，情感丰富细腻的律师形象深入人心。
剧中的佐原律师被赋予了更悲情的身世和丰富的人格：他曾因不信任一位被告导致该被告蒙冤入狱，那位被告出狱之后为了报复杀害了佐原的妻子，佐原的女儿也因此远离了他。因此，佐原在阅读到所谓“恶女”球磨子的求助信之后，能从中真切地感受到信件字里行间里透出真实的绝望与感伤，于是他接受了“国选辩护人”的任务，为一审被判处死刑的球磨子作无罪辩护。

当然，辩护的过程并不顺利。小说中那位大肆宣扬“恶女球磨子”所谓罪行的记者秋谷，在该剧中虽然换成了女性，但是煽动舆论的功力一点也没有减弱，演员室井滋活脱脱地演出了小说中的秋谷自以为是又狂妄放肆的形象，所幸该剧中的佐原律师比小说中更有气场，他用为了证明事实真相甘愿冒着生命危险的决绝让秋谷这个小人输得一败涂地。
该剧另一大看点是泽口靖子饰演的“恶女”球磨子，这位一直以法医、刑警和检察官等正面形象出现在荧屏上的女演员，在日剧《古畑任三郎》某集中客串罪犯之后时隔多年再次出演反面角色。泽口以多层次，全身心投入的表演充分演绎出了球磨子粗鲁无礼、暴躁癫狂的性格和看似强悍外表下脆弱而渴望爱的孤独灵魂，让这个“恶女”形象不再符号化，而变得丰满而有血肉。

剧中佐原律师在调查“坠海事件”真相的同时，也一点一滴了解到了球磨子那可悲可叹的人生经历，从她的性格成因入手，探寻出她不惜被判处死刑也要隐瞒的事实真相。他不但挽救了球磨子的生命，还用“天空会出现很多次彩虹，美丽的彩虹不会只出现一次，不要失去希望”的温柔话语，给予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除了佐原律师、球磨子、秋谷三位主要角色，该剧中一些配角，例如小林稔侍饰演的球磨子丈夫福太郎、若村麻由美饰演的被球磨子打伤的舞厅老板娘也以他们各具特色的精彩表演，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
2011年电视剧《告发-国选辩护人》
由于2009年电视剧《疑惑》大获成功，2011年，朝日电视台顺势推出由田村正和主演的佐原律师为主角的8集电视连续剧《告发—国选辩护人》，这是一部参考松本清张部分小说的元素，经过编剧重新原创组合的法庭推理剧。

该剧的第4、5集“鬼母杀女”案，取材于小说《疑惑》和《火的记忆》。剧中的“恶女”热子在一个暴雨天和女儿在河边发生争执，之后女儿坠河身亡，无良媒体将热子形容成“魔鬼母亲”大肆渲染，受到刺激的热子在精神混乱之中掐死了在学校嘲笑过女儿的同学春子，更坐实了所谓“恶女”的罪名。
一审被判处死刑后，热子表示接受判决，却坚决否认自己杀死了女儿，并表示自己那时候失忆了，只记得看到了“火”。在这种情况下，佐原律师担任了热子的国选辩护人。
该剧与《疑惑》“和而不同”，相同的是，妓女家庭出身的热子和舞女家庭出身的球磨子都被舆论渲染为杀害至亲的“恶女”，区别在于球磨子没有犯罪，热子确实有罪但是她到底应不应该被判处死刑。佐原律师在该案中采取了和《疑惑》中类似的做法，从热子过去的经历出发，分析出热子埋藏于内心，不能说出的女儿坠河身亡事实真相和所谓“火的记忆”，为热子争取到应有的判决，用实际行动实现了他作为国选辩护人的信念——“抱以信念揭发罪恶，怀以爱人之心拯救他人心灵”。

剧中热子的扮演者若村麻由美曾在2009年电视剧《疑惑》中出演了一个戏份不多但比较出彩的配角，这次作为该案女主角的她既然演出了和球磨子一样的癫狂与悲哀，又展现出了只属于热子的压抑、迷茫、丧失人性的爆发和最后人性的回归，塑造出了又一个经典的“恶女”影视形象。
2012年电视剧《疑惑》
为了纪念松本清张去世二十周年，日本TBS电视台决定再度翻拍电视剧《疑惑》。2012年电视剧特别篇《疑惑》，借鉴了1982年电影中“双女主对决”模式，由常盘贵子和尾野真千子主演。

虽然该剧有不少向1982年电影致敬的痕迹，例如将电影结尾佐原和球磨子互泼红酒改成戏剧冲突更强烈的两人互扇耳光等，但也有区别与电影版的创新之处：不仅让佐原律师一开始就出场，而且将该剧前半部分打造为“佐原律师成长记”。常盘贵子饰演的佐原律师“变身”成为不修边幅的青年女律师，虽然一开始不愿意为一个公认的“恶女”辩护，但是出于对法律的尊重和渴望得到锻炼，最终成为了球磨子的辩护人。
尾野真千子在该剧中饰演的“恶女”球磨子更加年轻而令人难以琢磨，和2009年电视剧《疑惑》一样，剧中的球磨子出于某种目的隐瞒了对自己有利的部分真相，但是隐瞒的动机截然不同，假如说2009年电视剧中球磨子隐瞒真相的理由让人唏嘘不已的话，那么2012年电视剧中球磨子的动机则让人不寒而栗，剧情结尾她那一抹诡异的笑容更让观众感慨“恶女”的思维果然是非同寻常。由此也引申出该剧的主题：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一个道德败坏又有作案动机的人是否要被定罪？剧中的佐原律师用自己以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也以此为契机，成长为了一个更加成熟的法律人。

罪恶有些时候并不表现为直接的犯罪行动，也来自于隐藏、掩饰乃至于制造黑幕的行为，但是明智的人有思考和推理的能力，可以通过比对、检验、追问、查证等方法，让黑幕不能得逞，这就是松本清张借小说《疑惑》想要传递给社会大众的思想。在二战之后的几十年来，日本社会上空时不时笼罩着种种“黑雾”，松本清张通过自己的笔，表达出了他创作目的并不是要唤醒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