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发表于2018年2月《推理》杂志,作者:Z总监)
2017年11月24日,由中国香港导演吴宇森执导,汇聚了张涵予、福山雅治、河智苑、戚薇等中日韩三国影星的中国版电影《追捕》上映,该片根据自日本推理作的1975年小说《涉过愤怒的河》以及1976年日本导演佐藤纯弥编导的同名电影(中文译名《追捕》)改编。中国制片方之所以要在时隔四十年之久翻拍这部日本推理小说,原因是当年日本电影《追捕》在中国产生的极大反响。作为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引进的第一部外国罪案题材电影,日本电影《追捕》在中国上映时,一度万人空巷,成为那个年代的标志性文化事件。
通过日本电影《追捕》,日本影星高仓健成为亿万中国观众心目中的首席影视偶像,中野良子饰演的“真由美”一角至今仍深受中国人喜爱,导演佐藤纯弥一度成为中日电影文化交流的“大使”,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多次前往中国,担任了《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敦煌》等多部中日合拍电影的制作工作。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中国的推理迷往往会用另一种眼光去看这部罪案题材的日本电影:电影与小说原著有哪些区别?当年中国观众看到的译制片《追捕》对原片做了哪些删节?中国版电影《追捕》又有哪些继承和创新?就让我们从多种不同的角度,来认识电影《追捕》的“前世今生”。
黑色小说:“永远的逃亡者”
溯源日本电影《追捕》,首先要提到的必然是原著——西村寿行的小说《涉过愤怒的河》。西村寿行属于日本“冷硬派”推理作家,“小人物对黑恶势力的反抗”是他作品永恒的主题,在他的小说中屡屡出现某位孤胆英雄被黑恶势力先欺压或陷害,为了复仇或自证清白,他奋起反抗,凭借智慧和过人的武力与强大的黑恶势力搏斗,最终报仇雪恨的故事。相比其它冷硬派小说是侦探主动参与或者因为各种机缘巧合介入到案件之中,西村寿行小说的主人公往往是因为种种不可抗力,被迫卷入到案件中,相比案件推理和人性思考,这些作品更多具备被命运捉弄的主角、诬告及霉运、女人与性、杀手和黑暗势力等黑色小说的元素。
《涉过愤怒的河》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代表,小说讲述的故事我们已经非常熟悉:检察官杜丘冬人某日在东京新宿街头打公用电话时突然突然被一个女子指为强盗,从此跌入了深不可测的激流。很快杜丘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他愤然逃跑,来到北海道寻找诬告者,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看不见的敌人并没有放过他,在山区的追杀,对知情者杀人灭口,让杜丘认识到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他逐渐将自己被陷害的原因和不久前他经手的一起议员自杀案联系起来。在被他从熊口救出的女子远波真由美的帮助下,杜丘潜回东京,深入虎穴调查真相,并得到具有正义感的矢村刑警配合,终于窥视到罪恶的全貌……
西村寿行的小说、佐藤纯弥编导的电影和吴宇森执导的电影虽然“系出同源”,但却是三件完全不同的艺术作品。相比后来的两部翻拍电影,小说原著有三大特点:
第一,严密的推理性。该作品具有很多黑色小说的特征,又是不以诡计侦破为重点的冷硬派小说,但故事核心依然是一个“广义密室”的毒杀案件,虽然在今天看来,这个“密室诡计”略显普通,但是在那个年代,这种涉及动物的毒杀诡计却颇有创意,而且该书的推理过程环环相扣,较为严谨,并不弱于普通的本格推理小说,只可惜这种利用动物作案的诡计很难用影视化的手法展现。
第二,荒野化的氛围。受曾经在日本山区生活的经历的影响,“荒野”和“动物”是西村寿行小说中常用的背景,在该书中有不少没有能在电影中展现的与动物有关的剧情:例如在北海道牧场,真由美骑马带着杜丘逃到山区后,交给了一位当地的老猎人来保护。老猎人在帮助杜丘摆脱追捕警察之后,恳求他和自己一起猎杀害死他家人的“黄金大熊”,两人在山区密林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人熊大战”;又如杜丘在驾驶真由美父亲的飞机回到东京后,潜入精神病院调查又逃出,潜入黑恶势力的老巢——海边生物研究所,与鳄鱼、食人鲨展开生死对决!这些“人兽搏斗”的剧情看似和主线案件无关,却是一种暗喻:食人猛兽象征着诬陷杜丘的黑恶势力,杜丘打败了这些猛兽也暗示着他能在这场正邪较量中取得最终的胜利。
第三,悲情的结局。不同于电影杜丘和矢村联手干掉黑恶势力头目大快人心的结局,小说的结尾则充满悲情色彩,杜丘虽然以充分的证据向矢村和检察长揭露了黑恶势力的罪行和陷害自己的真相,但是由于逃亡期间的遭遇,他不再拥有正当的身份和权力,也不愿回到过去那种与上层同流合污,“如泥沼般的生活”,成为了“失去了明天的战士”,不像电影中有真由美的陪伴和矢村的支持,小说最后杜丘孤身一人消失在茫茫山林中,成为了矢村口中“永远的逃亡者”,颇具黑色小说的基调。
青出于蓝:日本电影的改造与借鉴
在小说《涉过愤怒的河流》发表两年后,日本大映电影公司将其改编成电影,由以拍摄黑帮题材的“义侠片”而闻名的导演佐藤纯弥执导兼编剧,高仓健、中野良子和原田芳雄主演。
当时,结束了旧电影公司合约的佐藤导演和不再满足于拍言情片和黑帮片的高仓健同样面临着事业的转型,佐藤导演决定借助这部“孤胆英雄”小说改编的电影,为高仓健打造一个全新的形象——“硬汉”式的英雄。
从冷硬派推理小说到商业化动作电影,佐藤导演对小说剧情进行了精心地改造和重塑:删去其复杂的密室诡计和与主题关系不大的动物剧情,加入大量主人公的追逐动作戏和男女主角之间的感情戏,削弱小说结尾的悲情色彩,将其变得较为光明。可以说,从电影中间部分以真由美骑马在北海道牧场救走被警察包围的杜丘为转折点,电影的剧情就走向了与小说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一直以来被观众们津津乐道的真由美在山洞的真情告白“我是你的同谋”、堂塔在天台对杜丘的迷惑“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蓝天里”、杜丘、矢村与幕后黑手关于“从这跳下去”惊心动魄的对决等经典剧情均出自佐藤导演的原创。
为了更迎合大众口味,佐藤导演还从当时流行的外国电影和日本电视剧中汲取精华,例如主人公杜丘一身立领的灰色风衣,不苟言笑,总是不动声色的行动的人物形象就参考了法国悬疑电影《独行杀手》中阿兰·德龙扮演的主角
杜丘、矢村与幕后黑手的最后决战的情节也与日本刑侦剧《向太阳怒吼》某集中两位刑警与黑社会老大持枪对峙的剧情十分相似,只不过立意正好反了过来,后者是刑警规劝自己的好友不要枪杀仇人,而是要将他绳之以法;而矢村是顺势提醒杜丘要趁机“正当防卫”,解决掉仇敌。
电影《追捕》最终在当年日本旬报“百佳电影”中取得了综合第18名,动作类电影第4名的较好成绩,虽然没能在日本本土产生很大的影响,但是高仓健塑造的外表冷酷,内心温情的东方硬汉从此走进大众视野;中野良子饰演的真由美也是也突破了日本过去影片中内敛的传统型女性和现代型知性女性两种固有形象,以其敢爱敢恨、野性奔放的性格让人眼前一亮;原田芳雄饰演矢村刑警也少了几分小说中“蝮蛇般”阴险狡猾,更多体现的是对真相的执着和刚正不阿,他和杜丘之间也从小说中目标一致,但互相较劲变成电影中“无需言传,即可意会”的神交,所以在电影结局中,杜丘不再是孤胆英雄,尽管前途未卜,但身边有了恋人真由美的相伴和朋友矢村的支持,佐藤导演还将小说结尾杜丘对上层统治阶级的不满修改为对法律的思考,让电影结局在洋溢着浪漫色彩的同时,更多了几分深度。
入乡随俗:中文译制片《追捕》
所谓“墙里开花墙外香”,电影《追捕》虽然在日本反响一般,但是在那个中国文化市场刚开放的年代,该片以其扣人心弦的故事和鲜明的人物形象,掀起了一阵观影狂潮,成为了当时中国观众宝贵的精神财富。
事实上,当时中国人看到的电影《追捕》不完全是佐藤导演的原片,是经过了“二次加工”的中文译制片。中文译制片《追捕》由上海电影译制厂翻译制作,于1978年11月正式在中国上映。
作为中国第一家独立建制,专业译制外国影片的电影厂,上海电影译制厂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正处于人才济济的“鼎盛时期”,他们精心组成了一个强大的配音团队,著名配音表演艺术家,音色浑厚,擅长表现内向型人物的毕克为杜丘配音,而真由美的配音选择了当年的“后起之秀”,音质纯真、坦诚的丁建华,还有邱岳峰、杨成纯、童自荣等多位当时中国配音界的明星参与,无论是主角、配角,还是龙套,都诠释得非常成功,堪称中国配音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其影响力甚至达到了让听不懂中文的高仓健也慕名观看了中文译制片《追捕》,并表示希望只要是中国引进的日本电影中有自己的角色,都尽可能让毕克配音。2001年毕克去世后,高仓健还亲自发唁电悼念并按日本的习俗,寄了一盒冥香。
除了配音,中文译制片《追捕》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删节问题,《追捕》原片长达151分钟,中文译制片仅有109分钟。中文译制片的删节,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按照日方的要求删节。众所周知,在版权意识极强的日本,不少电影都分为“国内版”和“海外版”两个版本,一些演员和情节因为所属权等原因,并不能出现在海外版影片中。在海外版电影《追捕》中,完全删去了演员倍赏美津子出演的近十五分钟的内容,这段剧情是杜丘驾驶真由美父亲的飞机逃到东京后,因发烧晕倒在街头,得到一个从事风俗业的女子救助。
第二,删除了一些“不适宜”情节。比如说有损主角形象的杜丘在逃亡过程中偷了一双鞋、打晕了要报警的护林人等;又如一些“色情”剧情,包括杜丘和真由美的“激情戏”,真由美为了阻止矢村闯进杜丘的房间,脱掉了身上的衣服等;还有一些当时观众较难理解的剧情,例如结局时杜丘、矢村和检察长在天台上的关于法律的对话等。
第三,因为时限的删节。在城市交通业尚不发达的八十年代,由于大部分电影都在晚上七八点上映,为了让大家看观影后赶得上末班车,当时每部电影的时长都限定在100分钟左右,因此中国的译制导演删去了电影中一些与主线关系不大的细枝末节,例如矢村与部下分析杜丘的逃跑路线,检察长回答记者的提问等。
中文译制片《追捕》的删节,一方面让当时的中国观众很遗憾地没能看到影片的全貌,部分剧情有些前后不连贯,但是另一方面,又让略显冗长的原版《追捕》剧情变得紧凑,更有利于吸引观众,甚至一些日本观众在看了配有日文字幕的中文译制片《追捕》后,也表示中文译制版剧情节奏简洁明快,看起来更舒服。
形魂之思:中国电影的借鉴与翻拍
日本电影《追捕》在中国的影响力,也体现在当时一些中国电影对其的借鉴上。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影视界涌现出了《戴手铐的旅客》、《珊瑚岛上的死光》等多部“追逃”题材的电影,其中借鉴意味最明显的,还要数1980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405谋杀案》。
《405谋杀案》是新中国严格意义上的第一部侦探电影,讲述了小混混李良被杀,东海市公安局刑警们在案发现场发现了电视台摄像师方明山的指纹,但是他已经出逃,警方经过一番波折才抓到他。然而老刑警陈明辉却从案发现场的蛛丝马迹中察觉到方明山应该从未到过案发现场。在陈明辉继续调查过程中,不断受到不明势力的干扰,他逐渐察觉这是一个针对方明山的圈套,而幕后黑手竟隐藏在公安局内部……
该片不仅在配乐上直接借用了日本电影《追捕》的主题曲“杜丘之歌”,在剧情的设置、反转和社会批判性上更是一部向《追捕》致敬的作品,只不过主角由被追捕的人变成了原本追捕,但后来与被追捕者共同查明真相的正直刑警,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中国版“矢村刑警破案”的故事,然而该片却没有盲目套用《追捕》模式,而是在剧情节奏、台词对白、镜头剪辑和蒙太奇手法等方面均有独到之处,是一部真正学到《追捕》精髓的国产电影。
遗憾的是,在多年之后的今天,中国翻拍版电影《追捕》虽然拥有知名导演和多国实力派演员这样优秀的团队,却拍出了一部“风格诡异”的电影。
由于吴宇森导演对影片的定位不是“独胆英雄洗刷冤屈”而是“双雄对决”,于是矢村刑警的戏份被人为拔高,承担了大部分的推理戏,扮演者福山雅治虽然是一位优秀的演员,但是形象气质与小说和日版电影中的狡猾而正直矢村刑警相距甚远,更像一个刑警版“神探伽利略”;而张涵予扮演的杜丘的表演空间则十分受限,没了推理戏的他只剩下了不断地逃亡与斗争,看不出杜丘的智慧,倒是有几分“现代版”谷子地的倔强。再加上该片编剧竟多达七人,导致前后风格不太统一且融入了“再造人”等奇怪的元素。除了开头和结尾刻意引用的日版电影《追捕》的台词和沿用的片头曲《杜丘之歌》,该片无论是与小说原著还是日版电影相比,几乎没有继承和创新之处,可谓是“形似而神不似”,与“形不似但神似”的《405谋杀案》形成鲜明对比,其中经验教训,值得我们深思。
从电影《追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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