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上部内容以第一年临近圣诞节开篇,以第二年过完圣诞节收尾,马琪一家在这一年经历了不少事情,按马琪太太的说法,“很多家庭都会这样的,时不时地,某一年事情特别多,一件接一件地。”
译介本卷的时候,我想起了美剧《老友记》中曾有一集以《小妇人》作为主线,讲述了喜爱该作品的瑞秋向乔伊推荐《小妇人》,后者刚开始不屑一顾,但真正开始阅读后,居然深深地喜欢上了书中的人物,尤其是贝丝。说起来非常有意思,乔伊在《老友记》中的人设重点之一是“贪吃好色”——虽然该角色挺可爱,某些口头禅也着实令人喷饭,但他对食物有着异常的狂热,在两性关系上更是无法无天,即便是乔伊的死忠粉大概也没法否认这两点吧?然而,这样一个人物,居然会跟《小妇人》中循规蹈矩的人物同喜同乐,而且在观众看来,还毫无违和感,这不知道该佩服《小妇人》的作者呢?还是该称赞《老友记》编剧的神来之笔?
不过从个人感受来说,这其实涉及到某些深层次的问题,同时《小妇人》的很多基本观点和逻辑可能跟现在流行的看法不大一样,特别是本书面对的读者应该以青少年居多,再加上前面几部作品的一些读者留言,因此我想稍稍讲一下价值观的问题。当然了,该话题有些艰涩烧脑,如果对此不感兴趣的读者,大可以掠过,以下内容没有剧透,也没有涉及小说的背景知识。
我们看欧美当代流行文化,尤其是影视作品,就会发现其主人公一般都非常注重“自我”,比如这几年很热的《西部世界》,就含有“救赎的最终凭借还是自我选择”的理念。不过该剧的内涵挺复杂的,涉及神学、历史、潜意识等诸多元素,剖析的文章也很多,甚至不乏互相龃龉的观点,但说该剧注重“个人价值”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吧?
真要追溯起来,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本主义”算是发现“个人价值”的起始阶段。到了尼采喊出“上帝死了”、“我是光/太阳”的时候,个人主义走到了唯意志论的超人哲学,算是登峰造极了。其实类似的思潮,我们国家也有,比如明朝思想家李贽在《壬癸之际胎观第一》中说“众人之宰,非道非极,自名曰我”——这在程朱理学家的眼里,实属大逆不道,大概跟基督徒看到“上帝死了”的反应差不多。这里要说明一点,本文分析的“个人主义”是从哲学角度进行简单逻辑推演,至于其末流演变成狂妄自大、损人利己、毫无责任感,那是另一个问题,不在讨论范围。
虽然尼采和李贽的生活背景完全不同,尼采的生卒年是1844—1900年,跟《小妇人》的作者路易莎·梅·阿尔卡特(1832—1888)基本同时代,只不过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阵营(当然,按现在的观点,二者的文坛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李贽生活在明朝中叶,生于嘉靖六年(1527年),卒于万历三十年(1602年)。但是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其时代元素有类似的地方。尼采生活的年代,欧洲已经经过了英国光荣革命、法国大革命等一系列社会变革,教会势力已经大幅收缩,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教会的辖制依然严苛。而且,经过改革后的教会又跟大资产阶级——尤其是势力日隆的金融资本——携手合作,通过意识形态上的奴役,继续盘剥蹂躏民众,扼杀民众追求公平正义的努力(萧伯纳的《芭芭拉少校》对此有生动的描述)。
回过来看明朝中叶,一方面以程朱理学为核心的科举制度犹如天罗地网般地笼罩着读书人,另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官僚阶层一方面满口仁义廉耻,另一方面又以“道德”名义大肆鱼肉百姓,这种伪善撕裂的状态刺痛了很多正直的读书人,比如,比李贽年长十岁的何心隐本是富家子弟,却拿出家产在家乡江西永丰创办“聚合堂”(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看相关材料,我个人觉得非常像欧洲的空想社会主义实验)。但是,明朝之前的元朝本非注重意识形态的王朝,儒家的那一套一度备受冷落,由此社会上萌发了很多新思想,只是经过洪武、永乐两朝冷酷的高压政策(这里有个情况,大家要注意一下,明朝初年严酷的文化政策,有其历史的合理性。当时经过多年战争,国内人口凋敝,一片废墟,国外依旧强敌环伺,若是再像元末那样任凭各种思潮泛滥,那就没办法集中力量恢复民生了),稍带异端色彩的思想都被冻得严严实实。只是历史向来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在明朝稍后几代帝王的治下,文网日渐松弛,加上民间本来就对“大头巾”(儒生的戏称)颇为嫌恶,也就是说李贽的学说并非无中生有,而是有着非常丰厚扎实的历史渊源和社会基础。因此,我们可以说,尼采和李贽相同的时代元素就是:伪善的神学和理学控制着社会,但反抗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这种以“我”为核心,将“我”视作世间万事万物参照物的个人主义,在反抗精神奴役的过程中,发挥了很大作用。然而,该思潮存在一个巨大的缺陷,就是人本身是不完美的(比如“生关死劫”就躲不过,将来如果研发出长生不老药或者技术,那就另说了,因为到时候,人类社会的整个架构都会被颠覆,恐非现在的人们可以想象了),单单作为反抗武器倒还罢了,但如果将“我”视作终极价值观,就意味着无限放大自我。那么继续推演下来,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走向超人似的唯意志论——说句题外话,纳粹思想是否来自尼采不好说,但从尼采的观点出发,确实容易走到“唯我独尊”的地步;另一种可能就是变成“为了反抗而反抗”,只有在反抗中才能找到自我,等于陷入了自我的旋涡。按现在的资料显示,尼采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基本都住在精神病院,饱受抑郁症的折磨,但换个角度来说,是否意味着凡人的血肉之躯和精神架构,终究无法承受如此强大的自我?另外,李贽最后自杀时说的那句:“七十老翁何所求?”是否说明他骂尽世间一切伪善之徒、恶毒小人之后,到头来还是没找到生命的出口呢?
最后要提醒一下年轻的读者,欧美哲学家的某些理论非常吸引人,尤其是其分析过程,有时候令人有“天衣无缝”的美学错觉,但是任何哲学家的观点都有底层代码。比如尼采的底层代码是“人/超人是完美的”,因此推演出“不需要神来拯救世人”;伏尔泰理论的底层代码是“理性至上”(不过,伏尔泰争取的各项权利,比如民主、宗教自由之类,都是针对贵族或者知识阶层而言,并没有考虑平民阶层。在他眼里,平头百姓基本上都是迷信的没头脑和胆小鬼,但这不妨碍大哲学家以“民众”为借口指责君主、政府和教会),因此自然而然就得出“民主是优秀的,专制是邪恶”的结论;卢梭的“高贵野蛮人”设定,一路狂奔,很容易跑成“纵欲有理,胡搞无罪”的享乐主义,况且卢梭本人的生活经历也算是某种注解吧……至于哪种理论更好更正确,那是专家学者的事情,在此不妄加评论。只是作为普通人,一般来说,奋斗多年,形成自己的价值观,甚至有了终极信仰,那非常自然,但在人生起步阶段的青春期,面对许多困惑,可以多阅读多思考,但不要痴迷某些花言巧语的哲学套路——尤其是跟华夏文明底层代码迥异的欧美哲学,毕竟这世上除了“真理”,还有很多似是而非的“假神(false God)”,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真地非常容易陷入思想的泥淖。
美学错觉:“真理”与“假神”!——《小妇人》译者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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