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发表于2018年3月《推理》杂志,作者:Z总监)
以警察为主角的“刑侦小说”在推理文学中不胜枚举,但是横山秀夫的作品依然是特别的存在,因为在他的警察小说中重点并不是突出警察身份所带来从事案件调查活动的合理性与便利性,而是偏重于描写警察组织各部门和不同级别的警察之间的差别、矛盾、冲突与合作,并以他“一笔入魂”的写作手法,揭露了社会的阴暗面、组织的庞杂和人性的难测,“F县警”系列小说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F县警局搜查一课重案组现任的三个系以破案率高而闻名,被誉为日本警界不败的“最强破案军团”。不过,统率这支强大团队的搜查一课长田畑却有苦难言,原来他手下的这三位系长为了争夺在一课的主导权,彼此之间的竞争异常激烈,严重缺乏团队意识。所谓的“最强破案军团”其实是人际关系淡漠、丝毫没有合作观念的“人情荒漠”。
重案组一系又俗称“一班”,班长朽木泰正绰号“青鬼”,是个“不会笑的男人”。他永远板着一张脸,却以有理有据的侦查手法,获得了100%的破案率和一课最高的破案数量。
“二班”班长楠见的特点是“冷血”,他是从公安课(即日本的国家安全部门)调到一课的异类,以调查案件罔顾人情和不择手段著称。
“三班”班长村濑是公认的“天才”,他虽然其貌不扬,破案率略低于前两位,却拥有“野兽般”的直觉——能在案发现场一眼看透案件本质,从而解决诸多棘手的案件。
面对这三位能力极强,个性突出的部下,一向循规蹈矩的“老好人”田畑课长别说是指挥他们了,就算是下命令他们也未必会执行,他只能无奈地感慨:“别的刑警是靠破案吃饭,他们是拿破案当饭吃”。
相比案件本身,重案组内部复杂的人际关系更有看点:为了追求更高的破案率,三个班之间竞争和敌对趋于白热化,甚至同一个班内部也会因为各自利益而产生猜忌和争执。然而这种刑警内部的“勾心斗角”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各自侦破案件的效率,几个班之间关于破案率的“较量”虽然互有胜负,但重案组总体的破案数量也居高不下。这种刑警之间“毫无人情味”的“良性竞争”在让读者大惑不解的同时,也忍不住一探究竟,这就是“F县警”系列小说的魅力所在。
从2001-2003年,横山秀夫创作了“F县警”系列小说的六个短篇,并以其中一篇的题目《第三时效》为书名,出版了小说集。2006年,横山又在《小说星云》杂志上发表了“F县警”系列小说的最新短篇《永远的时效》。
2004年,“F县警”系列小说前四个短篇被日本讲谈社改编成为漫画“搜查一课重案组”出版。
2002-2005年,该系列小说被日本TBS电视台改编成系列电视剧特别篇,内容包括小说集《第三时效》中的六个案件。
其中《第三时效》和《永远的时效》这两个短篇由于涉及日本法律的“时效”问题,笔者将另文介绍,本文旨在重点分析该系列另外五篇《沉默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同案犯的困境》、《密室的漏洞》、《假面的微笑》和《黑白底片的反转》的小说、漫画和电视剧三者之间的联系与区别。
《沉默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看透人性的阴暗
作为该系列的开篇之作,《沉默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以“一班”班长朽木泰正为主角,讲述他面对一个胁从抢劫犯宣称拥有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的法庭翻供,如何推理出犯人捏造出的所谓“不在场”证明的真实用意,从而揭露犯人隐藏在懦弱外表下的阴险狡诈……
在小说对重案组三个班长的描述中,朽木是最早出场,形象最为立体的,他既是小说中唯一出现了全名的班长,又拥有复杂多面的性格。该篇小说揭露了朽木“从来不笑”的真实原因:二十多年前的某天,刚当上刑警的朽木和同事们一起围追强盗,当他驾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时,路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个两岁的小孩!朽木急踩刹车,但悲剧还是发生了……
在小男孩的葬礼上,小孩的母亲哭泣着表示自己已经不能笑了,也要求朽木不要再笑,朽木跪下谢罪并点头答应,然而他“青鬼”般锐利的眼神还是看透了这个母亲内心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作为一个穷困潦倒,并要抚养孩子的单身母亲,她对今后的生活失去了信心,神情恍惚地带着孩子来到郊区,所以才没有看住孩子而让他跑到了高速公路上……
虽然朽木什么都没说,但是感觉到被朽木看破心思的母亲最终愧疚自杀了,这让朽木内心的负罪感更深了,他从此成了一个“不会笑的男人”:一方面是因为对小孩和母亲的负罪感,另一方面是被人心隐藏的阴暗所震撼。他并没有引咎辞职,而是坚持继续当刑警,一直以揭穿犯罪者伪装的“假面”为己任。也因为这段特殊的经历,让朽木敏锐地察觉到这次案件的犯人看似唯唯诺诺外表下偶尔流露出狡猾的狞笑,因此他从犯罪者的心理出发,稳扎稳打地调查和收集证据,终于挖掘出了抢劫案背后真正的真相。
在该篇小说中,作者一针见血地直刺人性最阴暗的一面,而漫画和电视剧考虑到对受众的影响,将这部分剧情修改得较为柔和。漫画面对的读者主要是青少年,重点突出的是朽木正气凛然的一面,对朽木从来不笑的原因则简单地归结为对意外撞死小孩的内疚,隐去小孩母亲的阴暗面。
电视剧由于是在“合家欢”的黄金时段播出,因此侧重于表现人性中光明和温暖的一面,对小说内容作了较大改动:不仅删去了小说中被撞小孩母亲的阴暗面,而且新增加了另一个案件中由于母亲和姐姐一时分神,导致小女孩被抢劫犯的流弹所打死的情节,面对与当年极为相似的情景,朽木通过将犯人绳之以法的方式,既安抚了受害女孩母亲和姐姐的心灵,又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自己内心的阴影。
为了增强戏剧性,电视剧还将最后朽木与犯人最终对决的场景由取证现场改到了法庭上,让正邪双方的对峙更加剑拔弩张、惊心动魄,最后的反转更是酣畅淋漓,让观众忍不住一口气看完。只是这样的改动就让小说中冷静缜密的朽木变得热血冲动起来,这也许是朽木在电视剧之后的剧集没再出场的原因之一吧。
《同案犯的困境》:“人情荒漠”中的温情
《同案犯的困境》是该系列小说公认评价最高的一篇,讲述了某个大雪纷飞的二月,F县警局搜查一课重案组一下子接到了三起恶性杀人案的任务。课长田畑正为重案组所面临的难题和三位班长独断专行的作风而烦心,这时常驻警局的记者们又缠着他问东问西,让他疲以应对……
家庭主妇被杀、证券公司职员被杀、厨师被杀,这三起案件分别由重案组三个班负责侦破,其中一班负责的家庭主妇被杀案进展最快,已经抓获犯罪嫌疑人,只是在审讯时遇到些许麻烦;二班负责的厨师被杀案的侦破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得出真相只是迟早的问题;三班负责的证券公司职员被杀案的侦破却由于线索缺乏,外加班长村濑大病初愈,没能达到最佳状态,一直处于停滞状态,这让田畑很为他的警校老同学,目前在三班工作的老刑警伴内能否“圆满退休”而着急。
该篇小说中采用所谓“组合式警察小说”模式,三个案件的侦破同时进行,这种由美国作家艾德·麦克班恩在“八十七分局”系列刑侦小说中首创的写作模式,在日本的推理小说中却非常罕见。在该篇小说中,横山运用了这种多案并行的创作手法,却丝毫没有让读者感到混乱,主要得益于他的描述详略得当,结局又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温馨感人。
小说主要描写的是一班班长朽木侦破案件的这条线,但是最先解决案件的却是村濑的三班。原来朽木在破案过程中发现,一班负责的案件和三班负责的案件系同一犯人所为,只不过三班负责的案件还有一个从犯。于是朽木以审讯为名,拖住了嫌疑人整整八个小时,并将破案线索通过常驻警局的记者之口转述给课长田畑,再由田畑告知村濑,目的就是要让三班能够抓到那个从犯,尽快破案,这样在刑侦一线兢兢业业工作几十年的老刑警伴内也能带着微笑而退休。朽木之所以要采取这么麻烦的方式,一方面是他一直以“青鬼”形象示人,实在放不下面子,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尊重“竞争对手”村濑的面子,而村濑也非常敏锐地察觉到朽木的这番苦心。F县警重案组之间这种内敛而别扭的同事情谊也让人回味无穷。
漫画中对这种情谊进行了进一步升华,将小说中原本游离于主线的二班班长楠见也融入其中,最后设计让楠见在与田畑的对话中一语道破朽木的良苦用心和与村濑之间的心照不宣,让田畑由衷地感到看似没有人情味的三位班长都在 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即将退休的老刑警,F县警重案组并不是“人情荒漠”,向年轻的读者传递了正能量。
电视剧则对小说内容作了另一种修改,由于演员档期和剧情设置等原因,朽木在第一集之后就再没出场,他的角色特点和戏份则被融入到二班班长楠见身上。然而,小说中的朽木和楠见虽然都是冷口冷面的角色,但是也有重大区别:朽木是外冷内热的“开水瓶”,楠见是一冷到底的“破案机器”。
由于“破案机器”是不适合作为正面角色宣扬的,所以漫画和电视剧都对楠见的性格作了调整,小说中楠见和村濑都没有出现全名,漫画中设计了“楠见雅己”这个文艺的名字和“村濑三千男”这种勇猛的名字形成鲜明对比,漫画家也将楠见的形象描绘的偏阴柔,以反衬村濑外表的粗犷。
电视剧则干脆将朽木和楠见的角色合二为一,将楠见描绘成一个旁人眼中没有感情的“冷面王”,实际上却是情感细腻,只是不为世俗理解的“高人”。因此在剧中采用了“楠见正俊”和“村濑透”这种相对普通的名字,将重点放在了不同地位、不同立场的刑警之间共同拥有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特殊感情上。结局也修改为田畑与上级刑事部长的交流,镜头一一扫过各位刑警向退休老刑警敬礼告别的情景,让不同年龄阶层的观众都能心生感慨。
《密室的漏洞》:矛盾的统一
《密室的漏洞》是三班班长村濑的“专场”,正如以朽木为主角的《沉默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以楠见为主角的《第三时效》,该篇小说通过一个所谓“密室案件”,充分展现了村濑抓住案发现场某个关键点,凭借他“野性的直觉”,“闪电般”推理出案件真相的能力。
由于村濑一眼就能看出真相,所以如何验证他的推理才是小说要描述的重点,对于东出和石下这两位年轻有为的下属,他采用“金雕育儿”的培养方式,有意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最大限度地激发他们的潜力。
在该篇小说中存在着三组矛盾:除了三班内部的矛盾,还有重案组三个班之间的矛盾,甚至还包括了搜查一课和主管集团犯罪的组织对策课的矛盾。刑警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该妥善处理,才能促成案件的解决呢?村濑提供了一种另类的思路,他利用刑警之间的各种矛盾,阴错阳差地解决了要侦破的案件。看来相比案件中的密室,人心的“密室”更难琢磨。漫画和电视剧对这个案件的改编并不大,只是漫画更侧重于年轻刑警之间的意气之争,电视剧更突出村濑的老谋深算。
压轴之作:正视真实的自我
《假面的微笑》和《黑白底片的反转》作为小说集《第三时效》中压轴的两篇,也是对朽木性格的补完,假如说《沉默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让朽木看穿了人性中的阴暗,《同案犯的困境》让朽木感受到了人性的善意,那么这两个故事就是让借朽木之口,让读者正视“真实的自己”。
在《假面的微笑》中,一班的年轻刑警矢代由于小时候曾经无意中被绑架杀害儿童的犯人利用传递情报,一直心存阴影,只不过他采取的方式与朽木不同,是以满脸假笑掩饰内心的痛苦。由于这个阴影,矢代在面对同样是利用无知儿童投毒的案件中,把自己的感情代入到了某位案件当事人的身上,导致侦查方向走入歧途,他的上司朽木却没有直接道破,只是告诉矢代要正视自己从未真心笑过的事实。最后矢代终于撕破了隐藏得很深的犯人所戴的“假面”,在审讯室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电视剧除了将小说中矢代的上司由朽木替换成楠见之外,还增加了消除了内心阴影的矢代与家人和解的剧情,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教化观众。
《黑白底片的反转》中,面对一家三口被灭门的案件,一班和三班展开了“侦破对决”,最终朽木意识到自己在案件侦破的某些方面确实不如村濑,破天荒地主动和三班交流了破案情报,让整个系列立意得到了进一步提升。电视剧虽然用楠见代替了朽木的角色,但是也为楠见原创了一段伤痛的过往,解释了剧中楠见的性格和小说中区别较大的原因。
“F县警”系列小说是值得一再细品的推理作品,这种“另类刑侦”虽然没有华丽的诡计,但是横山独辟蹊径,以“刑警的人情”为背景,重视细节的构建,使得每个案件的解答都极具冲击性并且和整篇小说的人际冲突相关联,从而深深地吸引住了读者。这方面的经验,值得有志于从事推理小说创作的作者所借鉴。
另类刑侦:简评横山秀夫的“F县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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