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璃人泪
日本艺术史家高阶秀尔审定的《西方绘画史》共分三卷,分别由三位作者编写,副标题为“文艺复兴的惊愕”(远山公一著)、“巴洛克和洛可可的革新”(高桥裕子著)、“从近代持续至现代的追询”(三浦笃著)。望文生义,读者或感惊愕:只截取绘画史上的几个片段,如何敢妄称“西方绘画史”?文艺复兴既非绘画史的开端,巴洛克之流亦不算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这部绘画史莫不是以偏概全的拼凑之作?
读罢全书,这两个问题便不难回答。作者虽是以通俗读物的笔法谈论绘画史,却绝非哗众取宠之作。分而视之,各卷的逻辑非常清晰;合为一部绘画史观,主旨也相当扼要:绘画是画家表达欲的展现,观者当不只满足于视觉审美,去聆听其背后的声音。高阶秀尔和这套书的三位作者想做的,就是让粗心的观者能沉下心来,感受画家的语言。
首当其冲的——也是《文艺复兴的惊愕》卷告诉我们的——要代入艺术家“说话”的“语境”中,才能充分理解作品。陈列在艺术馆里和印刷在画册中,固然能让观者清楚地看到作品细节,但这就犹如断章取义,或也能攫取些许有益的信息,难免失之偏颇;或犹听现场演讲和听录音的差别,少了动作表情、气氛环境,多少有些走样。画家想把作品放在何种场所?他是为谁而创作?除了画作本身呈现的内容,他还有什么言外之意?非身临其境不可窥全貌。譬如,马萨乔的《纳税银》一画采用异时同图法,三段场景依序融合在一起,从右向左投射的光源令整幅画的阴影非常和谐。其实,这幅画要去布兰卡奇小堂祭坛看,他所在的壁面右侧有扇小窗,即是画家创作时假想的光源。也惟有在此观画,才能感受到画家的巧思。类似的例子,还有教堂的天顶画,像米开朗基罗为西斯廷教堂所作的《开天辟地》。抬头仰望云端诸神,即使看不真切,亦有种微妙的代入感,即将画中虚境误为实景的瞬间惊愕。再如,安吉利科曾创作过两幅《受胎告知》,相似的构图、置于同一所修道院中。一幅在楼梯前,一幅在僧房内。与前者相比,后者简洁到寡淡,没有背景、没有象征物,衣饰也极为朴素,正适于僧人的安静冥想。倘不了解其所在的背景,单纯评价两幅画的优劣,是没有意义的。如是观之,教人遗憾的并非作品的清晰与否、直白与否,而是语境的缺失。像是为私人雇主作画时,口头交流的信息,今已无从考证,它们对于理解作品也很重要。知名者如《蒙娜丽莎》,后人会一再考证背后的故事,而更多作品的背景则散佚于史,交由观者想象。
于画家而言,光是表达还不够,他不甘自言自语,于是有了巴洛克和洛可可。以今人的审美,我们常常觉得繁冗的装饰过于肤浅矫情,类似于一种暴发户的气质。当感官的审美让位于思想内核,这两者反而显得世俗了——但这正是文艺复兴以后绘画史的突破。绘画不再曲高和寡,画家的声音要有更多的听众。巴洛克和洛可可的革新,涌现出一批为稻粱谋的画家,哪里有听众,他们就在哪里“发声”。但切莫以此贬低了他们,他们仍忠于会画,而非量产商品。譬如鲁本斯,他常因笔下女子过于丰腴而遭诟病,高桥裕子却找到了他钻研雕塑以利绘画的言论:鲁本斯希望既能参考雕塑对形体的拿捏,又能表现出区别于坚硬石头的肉感,他的缺点反而是他努力探索的痕迹。此前,人们推崇绘画的文学性,因此,历史画、宗教画常占上风,肖像画居中,风景画、静物画处于末端。然而,雇主变了,新雇主是需要艺术妆点的中产阶级,寻求的是易于亲近的作品。画家们的创作题材也变了,夸张也好,戏剧性也罢,他们必须创造出让雇主乐于买单的作品。在此过渡时期,可以看到由静物和风景喧宾夺主的历史画,其后,市场是创作的风向标。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无需痛心文艺复兴之后艺术的没落、大师的匮乏,画家只是在以不同的方式发声——“绘画的目的发生了变化,用于装饰私人场所的小画幅作品开始流行”,这不是绘画的末路,而是新的开始。
这亦是《从近代持续至现代的追询》中亟需厘清的问题。19世纪中叶以降,绘画的题材、工具、技法乃至观念,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东西方文化的融合、日趋繁多的选择,衍生出更多可能性,却令审美莫衷一是:究竟何为美、何为丑?或许,我们依然找不到能与文艺复兴巨擘比肩的艺术家,但毫无疑问,近代至现代,凡载入史册的艺术家,大都个性分明、自信非凡,哪怕众生喧哗,他们的声音都会被听到:毕加索的尖锐几何、修拉的密密点彩、马蒂斯的大胆、波洛克的疏狂、莫奈的优柔……几代人的努力,才成功在二维平面上呈现三维的效果,却被一群人推翻,誓要回归二维;色彩丰富的油彩较几个世纪前更稳定、更多样,却被摒弃不用,但用三原色涂抹,连混色都交给观者的眼睛;如果语言可以表达只存在于头脑中的东西,为什么绘画不能?画家不满足于勾画现实!更甚者,可以突破所有定义好的条条框框,影像的拼贴是一件作品、不同材质的碰撞是一件作品、小便池也是一件作品,吊诡的是,所有的一切都依赖解释,所有的解释都非标准答案。广义言,人人皆可为画家;也可以反过来说,有朝一日,绘画将不复存在!但三浦笃说,视觉艺术永存。这听起来是种妥协,却与绘画的价值不悖:画家将他们的表达欲投入画中,观者在其中寻找历史的镜像、审美的镜像、自我的镜像,双方心有灵犀,作为一种表达的载体,绘画(或曰视觉艺术)的生命力必是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