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璃人泪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新作《五个街角》大可用尽吸睛的宣传语:丑闻、八卦、政商暗战,哪一个都能制造话题。可是,八十多岁的略萨却表现得如此节制:不再以结构现实主义手法频频丢出快闪式的刺痛感,不再让主人公的语言先于他们措手不及的逻辑,甚至回避了涉险的情节,由着结果赤裸裸地去补充过程。难道,故事的情节不足以构造出一部令读者心跳加快的犯罪小说吗?主人公的成功不易,但且先撇下“不觉屐齿之折”的窃喜,略萨要呈现的是现实,是挟着双重标准、人人自危又人人习以为常,默认了预设的前提,在其中求生存的现实。
小说渗着隐隐的愤怒,没有一套适用的道德标准:以爆料名人丑闻谋利的周刊《大曝光》刊登了矿业巨头卡尔德纳斯昔年的裸照。一边是周刊的万人空巷,一边是主编的陈尸街角,写稿的“扒皮女”和拍照的阿奎略担忧起自身的安危。为求自保,“扒皮女”出险招,直接指控卡尔德纳斯为凶手,未料真凶另有其人。众人谈之色变的总统顾问“博士”,曾是《大曝光》周刊的金主,利用其曝光服务于政治目的。但他对前任主编擅作主张、得罪有钱人的做法不能容忍,遂要“扒皮女”取而代之,继续让周刊充当政府机器,报酬自是飞黄腾达。至于杀害主编的凶手,他们也早就找好了替罪羔羊。
这样的故事惊人吗?或许丑陋,却不意外。小说中的平民大多不愚蠢,他们知道制度之恶,也知道社会运行的潜规则,规则逼着人就范:不需要尊严,穷人“穷得没有资格拥有自尊心”,要活下去,要养活家人已经不易;不需要智慧,苛政猛于虎,安全感是稀缺的,“让一个人消失实在太容易了,只需要把它推到恐怖分子身上就行了”;不需要道德,个人的道德观渐渐无足轻重,且去围观他人的八卦,为名人的丑闻幸灾乐祸,杀人凶手也不重要,“别想着去掺合他们(掌权者)处理过的事情,管他凶手是谁呢?”;不需要责任感,在这种环境下,媒体不是风向标,只是政府的“呕吐物”,“作用就是去堵住政府的批评者们”……只有活下去是重要的。一个无可依靠的人,只有去依附权力;一个有抱负的人,也不会去以卵击石。身在其中,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做出妥协,不问缘由。
可是,略萨给了我们一个相对光明的结局,先隐忍,再伺机而动,一举推翻旧有体制。顺着略萨克制的笔触,终于迎来略萨特色的章节《乱象》,如同大雨将至时低徊的动物,仓促地等待尘埃落定。结局是冒险故事套路般的约定俗成,却在略萨的铺垫下显得“意外”。成功来得太突然,英雄从来不磊落,令人怀疑一切是否真有这么顺利?或者一切是否真与我们有关?倘若激烈的反抗不得善终,那么节制的图谋就可以得胜吗?
答案依然是晦涩的。且看小说的支线,“博士”不想得罪的富人卡尔德纳斯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的穷奢极欲是可以被原谅的,他的妻子和无所事事的富人朋友们搜寻着感官的欢愉,风波可以被摆平,羞辱可以被淡忘,前路跟过去没什么两样。弱势的群体有重来的机会吗?被牺牲的替罪羔羊,他不可能再被救赎,被无妄之灾打入无底的深渊。所谓的正义有力量吗?成为英雄的“扒皮女”更像是个投机主义者,笔端的渲染力是她的天赋,她对前任主编的致敬,将之描述成一个富有正义感的媒体人显然与真相有出入,她可以粉饰自己的初衷,也可以继续用她的笔充当战斗的利器。休怪读者的戒备,高压过后,焉能迅速进入歌功颂德的新角色?力量有限的大多数,并不意味着天真无知。
“扒皮女”走出了“五个街角”,这个象征着贫穷、压制、阴暗的地方,无论通过何种方式,她将不再回去。理智的人们不再喊打喊杀地声讨权威,克制地争取、迂回地行动,是否就能冲破看不见的枷锁?在略萨的秘鲁,多的是沉默的呐喊,多的是不认命的奔走,更多的是且行且观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