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是我非常喜爱的作家,他的文字厚重沉实,一个个小方块好像进退维谷,在精神世界的迷宫中左冲右突,激烈碰撞着,一道道复杂的沟壑在他笔下铺展开来,不禁生出几分惶恐,好像被他窥见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这是茨威格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情节并不复杂,但他的作品并不以情节的复杂性取胜,人性的挣扎和道德的冲突才是他孜孜以求的主题。
在扉页上,茨威格就写道:“同情恰好有两种。一种同情怯懦感伤,实际上只是心灵的焦灼。看到别人的不幸,急于尽快地脱身出来,以免受到感动,陷入难堪的境地。这种同情根本不是对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触及自己的心灵。另一种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无感伤的色彩,但富有积极的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耐心地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量耗尽,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全书围绕着这两种同情展开。轻骑兵少尉霍夫米勒来到贵族地主开克斯法尔伐家,结识了他下肢瘫痪的女儿艾迪特。出于对她所处境遇的同情,霍夫米勒常来陪伴她。他的陪伴交织着多种原因,部队中层级分明,处于军队底层的他来到开克斯法尔伐家享受的是十足的尊敬和款待,这个地方无疑唤起并维护了他内心的骄傲。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扎根于霍夫米勒的本性,他是个善良的小伙子,他从内心同情艾迪特的遭遇,但同时他又是软弱而怯懦的,且具有爱幻想的浪漫情怀,这是一切悲剧的起因。他一方面出自善意,另一方面又满足于自我牺牲的认知,他认为像他这样的年轻小伙子牺牲了玩乐的时间,是具有英雄主义色彩的。
但霍夫米勒没有料到的是这样一个瘫痪、羸弱的女孩内心也有一把激烈的、渴望爱情的火焰,这样频繁的探望很容易被视为一种表达爱意的信号,而当霍夫米勒察觉到这一点后,他害怕了,退缩了。这点并不难理解,当“帮助”停留于不影响自身的阶段时,人们是很容易释出善意的,而一旦要把自己卷入进去后,人们立刻惶恐不安起来,再不复之前的从容不迫。艾迪特的病痛让她变得更为敏感,霍夫米勒的闪避显然让她难堪,在她父亲和康多夫的劝说下,霍夫米勒突然改弦易辙,又回到了艾迪特身边。
正如康多夫所说的,这种突然改变决定的做法让人极其不安,这里霍夫米勒性格中深层的软弱彰显出来了,他要扮演一个悲剧英雄的想法占了上风,而就是这样软弱的善意最终造成了不可挽救的结果。本书的高潮在于当霍夫米勒得知开克斯法尔伐这个姓氏是买来的,他是个暴发户,更重要的是,他有犹太血统。从骑兵阶层的角度来看,霍夫米勒每天到开克斯法尔伐家快快活活地享受是他的本事,但他要是真娶了他家的姑娘,那就不是本事,是卖身了,更遑论强大的排犹势力下这种态度会有怎样的剧变了。在如此大的社会压力下,霍夫米勒已经犹如被绳索套在头上,行将就木了。
而当他看到艾迪特试图行走的努力再一次失败后,他深刻地认识到艾迪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站得起来,而他的勇气远远不够维持一辈子,于是他又一次逃跑了。这一次就酿成了悲剧。与霍夫米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康多夫医生,他娶了自己的病人为妻,放弃了成为讲师的优渥生活。这个神经质的女人由于失明愈发没有安全感,她对康多夫的爱是真挚的,但也是令人窒息的。康多夫在作出娶她的决定时,就已经知道他这一生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知道他不可能中途退出,他是抱着真正的、积极的、自我牺牲的同情。
但我无法责备霍夫米勒,他的同情可能是每一个人的同情,他的怯懦一点也不陌生,易地而处,我不会比他做得更好。这种觉得自己做出牺牲了而沾沾自喜,沉醉在自己的伟大中的心情陌生吗?因为发现自己可能负荷不起这样的牺牲而产生的退缩之意陌生吗?苦难就像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谁都唯恐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对于康多夫,我充满了敬意,但却是霍夫米勒,让我产生了忧戚相关的共鸣感。我想,这就是茨威格文字的魅力,他挖掘出的东西是植根于人性深处的情感,是每个人扪心自问都能得到的解答,没有很多新意,但正因为如此,才像晨钟暮鼓般敲击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