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璃人泪
从名画衍生品的数量就不难看出,梵高的作品颇受欢迎。但是欣赏作品和喜爱艺术家是两码事,倘有可能,你愿意跟梵高交朋友吗?“闺蜜”高更几乎是逃离了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留下妇孺皆知的“江湖传说”:梵高是个割下自己耳朵的疯子!”我们还是仰望星空、看看瓶插向日葵、隔墙嗅过杏花香便罢。
贝尔纳戴特·墨菲可不满足于此。毗邻梵高生前流连的城市阿尔勒,她见惯了梵高笔下的风景,听惯了艺术家的传闻,却被激起了好奇心:真实的梵高到底是怎样的?即使他真的疯了,又是因何而起、为何而终?七年的实地考察,写就《梵高的耳朵》一书。
墨菲的研究非常细致。除了走访博物馆和梵高故址周边、翻阅浩繁卷帙、了解当地历史民风,她还有个不可谓不宏大的目标:建立一个1888年阿尔勒居民资料库。听起来很有趣,就像在乐高玩具搭起的城镇里安置小人,替他们赋予姓名、职业和性格。可是墨菲面对的是隔了百年的支离的信息,以及15000人的档案。未必每个人都与梵高直接接触过,但惟有让每个居民都鲜活起来,才能浸入梵高的生活,见他所见、想他所想,不会被先入为主的成见所误导。
先入为主,不仅是后世误解梵高的最大原因,也发生在信息的源头。墨菲指出,许多第一手资料的口述也是不可靠的,它们得自梵高身后、世人对他发生兴趣的时候。口述者彼时已了解梵高最后的命运——他“疯”了,所以即使是梵高周围最亲近的人,也难保不会以此为结果去回忆与之印证的蛛丝马迹,这并不客观。其他原因也会造成材料的失实,叙述者只向我们展示了他想展示的部分。譬如,最初的新闻报道追求夺人眼球的戏剧性;在梵高最需要的时候离他而去的高更,需要美化自己的不“仗义”;当地人为了城市形象、为了继续吸引游客做出的取舍;百年前的物质文化差异造成的隔阂等等。这些都是纸上得来很难澄清的。
围绕梵高身上的几大谜团,墨菲更在意的是有温度的史料,即站在梵高身边设身处地思考。怀揣艺术梦独在异乡的梵高,他在想什么?阳光明媚的法国南部给予了他什么样的养分?而我们又会如何看待这样一个邻居?故事随着亲身体验浮出水面。墨菲发现,法国南部人民普遍喜爱抱团,也会排外,得到认可后方有持久的信任,在梵高生活的年代尤甚。梵高是孤独的、徘徊在外的,又是热情的、努力去融入的。割耳是一次“壮举”——以我们难以理解的古怪方式。梵高欣赏且同情的一名女子曾被狂犬咬伤,留下巨大的伤疤,梵高呈上自己的耳朵来完成对她的救赎。这半是艺术家执拗的疯癫,半是家族遗传的癫痫导致的幻觉,但初衷并非我们想象中的自暴自弃。相传事发后,当地居民联名请愿逐出梵高。这也不准确,墨菲找到的请愿名单,除了几种伪造的字迹,大多是跟梵高原来的房东有交情的人。她推测,梵高入院后,房东希望将房子租给他人,用这个方式逼梵高离开。
不过,越是有话题的人物,欲厘清真相也越困难。纵只百年,梵高的故事也像一幅频繁易手、被重新装裱、修补太多次的旧字画,难辨初时笔迹。墨菲浸入式的走访,难道不可以有其他的解释吗?比如签字的房东和他的相关人,不也可能是与梵高接触较多的人吗?向一个“疯子”要钱,跟偶尔和他擦肩而过,不是一回事,容忍度自然也不相同。
但至此,真相还是传说并不重要。我们可以跟梵高做朋友吗?如果1888年,梵高真的找到了一众志同道合的艺术家,成立了他渴盼的共同创作团体;如果高更没有离开,或者有人以更大的耐心陪伴他、爱他;如果梵高追求普通人的生活,娶妻生子、找一份安稳的职业……我们的挚友梵高,将是一个开朗的红发文艺男中年,每天在街角打个招呼,偶尔在咖啡馆聊聊此季花香,为孩子画一张小像。梵高的耳朵于多遄女子的命运何益?个人的命运于艺术的财富孰重?我们根本不需要就这些问题达成共识,也大可以在关于梵高的传说和真相间,勾勒出我们所爱的梵高。
造访他生活过的地方,聆听那里的人声,因靠近而感同身受。他们说梵高未曾远去,是他们哀悼故人的心;我们说梵高近在咫尺,是我们引为挚友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