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璃人泪
看似无意识拍下的照片,却藏着犯罪的秘密,而且并不偶然;进展不顺遂的情侣,彼此的梦魇参杂着对方过往的经历;风平浪静的海岛,主人公的美梦与厄运水乳交融……作为拉美文学爆炸主将之一,胡里奥﹒科塔萨尔的特点非常鲜明:他同时记录着生活的正反两面——一面是简单的、一望无遗的,一面是纠结的、不为人知的。后者不如前者轻松,可我们常常自觉自愿地从前者走向后者。就像两根临近的轨道,望着旁边的风景便自由来去。
《南方高速》是科塔萨尔三部短篇小说集《秘密武器》、《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万火归一》的合集。其中,《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像走进了脑洞大开的怪奇世界,可视为充满讽喻的超短篇。另外两部短篇风格相对统一,科塔萨尔驾轻就熟地对叙事者、时间、地点、对象进行无缝切换,倒与“南方高速”的书名颇为契合。这种毫无拘束的写作思路,让人联想起另一位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科塔萨尔在《科塔萨尔论科塔萨尔》一书中特别提到过博尔赫斯,大意是说:博尔赫斯的小说结构来自幻想,由抽象的思索构筑情节的灵与肉,而科塔萨尔的创作则是先有了情节和人物,驱动产生了幻想。因此,阅读科塔萨尔的小说并不费力,虽然有荒诞、吊诡、跳跃、想象、谎言,但它一直紧挨着生活的轨道,是具象的思考。
以两篇关于信件的小说为例。《妈妈的来信》讲述了主人公抢了弟弟的女朋友,怀着复杂的心情背井离乡。弟弟病死两年后,母亲却总在信中谈及弟弟的近况,甚至告知,弟弟将在某时某刻坐某班车来探望主人公。尽管数落着母亲的思路不清,主人公和妻子却暗自前往车站。《病人的健康》则是前者的镜像:母亲病重,其他人因此向她隐瞒了儿子的死讯,还伪造了儿子的来信哄骗母亲。母亲临终前告知子女,他们可不必继续演戏了,然而子女们竟真的开始忧心,如何向已死的兄弟传达母亲的死讯?两则短篇的主人公都没有选择简单的生活,譬如留在故乡享受新婚生活,譬如实话实说再抚慰母亲。两位有想法的母亲亦没有明言自己的想法,慢慢消化着伤痛,刺探着子女。而子女们正是在不断复杂化的情境中,认清了自己的感受,基于对家人的爱,他们无法简单。在《妈妈的来信》中,主人公始终无法摆脱对弟弟的愧疚、对同样压抑着愧疚的女友(妻子)的芥蒂、对让母亲独在故乡的自责,他一直试图把这些情绪包裹起来,却被母亲的信刺破了。《病人的健康》构筑了一个幻象,母亲不愿点破真相,如此,她便能假装儿子还活着,活在自己和其他子女的爱里。
《科拉小姐》也是很容易引起的共鸣的故事,它刻画的心情或曾闪现在每个人的青春期。青春期的少年反感母亲无微不至的宠爱,尤其在年轻的护士面前,希望能被对方当成男人看待。因此,他提出要直呼其名“科拉”。而科拉偏要捉弄他,执意必须唤她“科拉小姐”。少年手术失败,自陈仍是孩子,在幻觉中,科拉像妈妈一般庇护自己,此时的科拉反而能感受到少年的成长。小说中的少年和科拉同样没有选择最简单的生活,一个明明病倒了还要强作坚强,面子比身体的舒适更重要;一个明明能让病人心里舒坦些,偏要挑衅对方的不切实际,坚持自己的个性,本质上跟对方并无不同。
感情可以迁移,就连我们整个的人生都可以投影到另外一个轨道上。与书名同名的短篇《南方高速》最可玩味。一场旷日弥久的大堵车,让动弹不得的车主们就近结成联盟。与其他“团队”交易、谈判,共享食物、暖气、床,甚至见证了生老病死,如此为生存而生存,缓慢度日倒也不赖。只不过交通一疏通,大家迅速各奔东西,再无交集,投入热情的主人公追赶不上,好不失落。读者也颇有被捉弄的失落,但面对这么精彩的布局,想对作者生气也不容易。
大家拼命逃离或者追赶的是什么呢?逃离一不留神就会陷落的庸常,追赶看上去很美却冷暖自知的复杂。生活就是这样,不是我们自寻烦恼——用堵车来作比再恰当不过了,我们不喜欢被堵在路上,倘有一根额外的轨道,定要飞驰而下。这大抵就是我们需要科塔萨尔式迁移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