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本文原是《圣女贞德》(原著-萧伯纳)的译者序,略有删改
《圣女贞德》是英国近代著名作家萧伯纳(1856年7月——1950年11月)创作的一部名剧。他也是欧美为数不多的公开发表过支持中国近现代革命的言论的几位作家之一。
本剧的主人公是法国民族女英雄贞德(1412年1月——1431年5月),正文有六幕,外加一个尾声。在舞台剧中,这种结构显得与众不同,这是因为该故事牵涉的时代背景极为复杂。即使面对英国观众,萧伯纳还需要以第四幕专门交待其错综复杂的政治、宗教等时代背景。如果从完整讲述一个故事的角度来说,六幕戏已经阐述清楚了,但如果要说清楚整个事件的脉络和历史变迁,尾声必不可少。
由于各方面的原因,我们的很多读者对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比较熟悉,对于在此之前的英法百年战争就较为陌生了,所以在阅读本剧的时候,可能会碰到不少云山雾罩的地方,尤其涉及到众多宗教议题,更加会觉得不知所云。有鉴于此,在此简单阐释一下几个问题。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深奥的话题,只不过由于历史渊源不同,我们习以为常的某些基础变量,在不同文明和国度中其实大相径庭。
一、政教分离的问题
追溯历史,华夏文明在很久以前就完成了政教分离的工作,简而言之,就是卸载了祭司集团。一般而言,现在公认从周朝开始,神权的力量就慢慢消失了。不过,近年来的研究也表明,商末的时候,祭司集团的力量就受到了打击。事实上,帝辛在牧野之战中惨败,原因很多,其中由于削弱神权,导致了内部统治不稳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武王伐纣的《牧誓》中,列出的第五条和第六条罪状分别是“信有命在天”和“不留心祭祀”。乍看起来,这两条是互相矛盾的,可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事两面,就是说君王认为自己“君权天授”,同时很大程度上剥夺了负责祭祀的神权集团的权威。
周代商后,并没有改变这样的大方向。如果考察华夏文明后来的历史,就会发现这种“打得不可开交,但改朝换代后,基本政策不变”的情况很常见,比如汉承秦制(以郡县制代替分封制)、隋制唐随(打造中央集权体制,打击世家大族的门阀贵族势力)等等。这就说明华夏历代开国的铁血帝王们不会受意识形态的摆布的特性。
从周朝开始,历代君王都自称是“天子”。这就引出另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就是“天”概念。在此要涉及到一个题外话,就是关于“无神论”(antitheism)的含义。该词属于外来词,其词根是anti(反)+theism(神)。这个词在古代欧洲社会,本意确实带有骂人的意思——我们的很多读者知道有这种现象,但并不了解其中原因。在此简单说明一下。
古希腊古罗马原本都是多神教的社会(他们的多神教和我们中国人熟知的那种“看到观音拜观音,看到关公拜关公”的世俗功利风俗,在本质上有很大的区别,但这个问题太复杂,在此无法详述,只说明一点,多神教中的诸神都有渗透到各个社会团体中,因此每个神祗都代表着某个或者多个利益集团),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一神祗的地盘上,当时的人们若是被视作无神论者,大概相当于“反社会分子”的意思了。
在基督教刚开始传播的时候,有相当长的时间,很多人也视基督徒为“无神论者”。这是因为基督教最为核心的教义之一就是不可拜偶像;而且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祭祀仪式。如此一来就断送了众祭司的财路,也动摇了他们的社会地位。当然,后来罗马教廷的很多做法确实有违基督的教诲,但其核心教义是近代宗教改革能得以成功的神学依据,包括本剧涉及到的很多宗教推理都源自《新约》的基本原则。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神教的信徒不再属于无神论的范畴。
具体到中文语境下,这个词的含义还是有所不同的。很多中国人自称“无神论者”,其实更应该是“无宗教论者”,但中国绝大多数的无神论者的思想是有边界的,这个边界就是“天”。打个比方吧,如果大家在争论问题的时候,说对方是“无神论者”,一般不会有大问题;可是你要说对方“丧尽天良”,那轻则吵架,重则就要挥拳头了。何为“天良”,上天给的良心呀!还有一些话,在中国百姓中的接受度是非常高的,“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等等。只是这个“天”到底指的是具体的神?还是某种自然法则?那就见仁见智了。但归根到底,汉语中的“无神论”和其欧洲本源存在很大不同。
华夏文明虽然在很久之前就卸载了祭司集团,但并不意味着该问题没有反复,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南北朝时期,当时的南北王朝都佞佛,都沉湎于宗教狂热,为供奉神佛都出现了盘剥百姓的情况。以至于晚唐时期的杜牧,回望这段几百年前的历史,还发出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感慨。至于北方的状况,看看《洛阳伽蓝记》就能了解一二,该书记载了很多佛寺的兴废。其第一条就是关于规模宏大、有群寺之冠声誉的永宁寺的记载。该寺极尽豪奢,寺塔通体饰金;但永熙三年(534年)为火所烧,大火三月不灭。
不过从隋唐开始,在国家的层面来说,不管是英明神武的开国帝王,还是谨慎持重的守成之君,宗教势力基本上就不能再兴风作浪了。回过头来看法国,虽然基督早在公元之初就说过“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对于这句话,即使很多不了解基督教文化的读者也都应该听过吧?),但是基督教作为罗马帝国的国教,不可避免地带有政教合一的特性。其实关于该问题,基督还有另外一段话“我的国不属这世界,我的国若属这世界,我的臣仆必将争战,使我不至于被交给犹太人,只是我的国不属这世界”(《约翰福音》第36节)。这就说明了政教合一的政权先天就具备战争的冲动。
看到这里,大家肯定很感谢华夏历代的贤主明君了。不过我们也不能太得意,人是很喜欢纷争的,尤其这种终极价值观的争论更是经久不衰。比如比贞德晚一百多年的嘉靖皇帝一朝,就发生了大礼仪之争。其大致的问题是,嘉靖皇帝继承了明武宗的皇位,但他本人要追封自己的亲身父亲为皇帝。这实际上是儒家礼制的一个系统BUG:从皇权统制来说,嘉靖应该承继明武宗;可是从孝道来说,嘉靖有充分的理由追封生父。这件事情对明朝中期的政局产生了剧烈的影响,虽然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为这样的问题吵得天翻地覆,真的很匪夷所思。提及这段史实,主要是想说明一点,此类争论很难避免
,人还是要有警惕性的。
二、关于异端和圣人
我们国家的文化中虽然有离经叛道、邪门歪道等概念,但并没有像欧洲中世纪那样,动不动就烧死、砍死异教徒或者异端分子。只要没有谋财害命,没有卷入政治旋涡,对于某些特立独行之人,基本的做法就是将其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不理你!
因此,我们在理解贞德被杀的背景上,可能会有一些麻烦。政治层面的比较好懂,英国人要她死,剧中的沃里克伯爵毫不讳言这点;军事层面的也能理解,无论如何,贞德是一位战士,一位勇敢的女战士,而从世俗民众的角度来说,她是一个无辜的人,将这样的人烧死,确实激发了法国军民同仇敌忾的战斗勇气——在随后的战事中,他们取得节节胜利,终于将英国人赶跑了。但是站在宗教法庭的角度,很多问题在中国历史中并没有类似的参照物,对于我们的不少读者来说,纯属外来物种。
对此,我个人的意见是:对神学推理感兴趣的读者,仔细看看第四幕和第五幕,这里面有几段台词简直可以算是神学小论文了,若能理解这些台词的内在逻辑,也就能大致明白神学的一些基本知识了,尤其是对于异端和圣人的分析。
说实话,如果不带偏见地审视贞德的案件,罗马教廷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别说以前,即使现在,借用神的名义招摇撞骗、敛财害命的事情也不少,用基督的话来说就是“……将来有好些人冒我的名来,说:‘我是基督’。因为假基督、假先知,将要起来,显大神迹、大奇事。倘若能行,连选民也迷惑了。”
如果对此不感兴趣的读者,也可以略过,毕竟萧伯纳作品是以语言幽默、情节生动见长的,在本剧中,又多了几分慷慨激昂。
另外,关于天主教还要多说几句。从狄奥多西大帝将基督教列为国教(393年)开始,罗马教会至今已经有1600多年了;若是从第一次基督教大分裂(1054年)开始算,罗马公教(天主教)的历史也将近一千年了。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庞大组织,天主教涌现出了很多圣洁仁爱的圣人,也有过不少龌龊淫邪之徒;有过博学睿智的神学家,也有颟顸荒唐的神棍;有过寻求真理的义人勇士,也有招摇撞骗的伪善之人……借用孟德斯鸠的话,就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去一一列举教会造的孽,进而反抗她,这种推理过程很糟糕,除非与此同时,也去计算她做的好事。如果我要说出民法、君主或者贵族共和制政府在这个世界造成的伤害,那也将会是非常可怕的。”
三
【迪努瓦:终究,你还是有点女儿家心性的。
贞德:不,一点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战士,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战士们如果有机会,永远都会照料孩子们的。】
——节选自本剧《第五幕》
普通士兵对孩子的呵护与怜惜,透露出了人的勇气和善良,还是令人心存希望的。若说神迹,这大概是为了对抗邪恶,上帝赐给人间最大的神迹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