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璃人泪
虽然在大卫·霍克尼眼里,绝大多数当代艺术家都摆脱不了毕加索的影响,但以毕加索最负盛名的几幅作品(《亚维农少女》、《格尔尼卡》、《梦》)观,他的作品并非那种外行都能一见倾心的直观的美。反倒是毕加索早期的作品更加雅俗共赏——恰到好处的色彩把握、信手拈来的光影效果,确乎是能代表一个艺术家扎实功底的。为什么毕加索没有将他的写实风格延续到之后的创作中,不厌其烦地探索新的创作风格?无论这是源自艺术家永不满足的自我修养,还是天然的好奇心和表现欲,成就了毕加索的无疑是他不朽的创新,而非一丝不苟的写实。
李炜的《孤独之间:一部另类艺术史》颇有几分毕加索式的特立独行。明明功底扎实、才华横溢,却绝不写一部按部就班的艺术史,李炜被称作“鬼才”,不无道理。他以“孤独之间”为名也耐人寻味。创作是孤独的,艺术家珍惜他们的个性与创新,很多时候,通俗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但同时,他们需要一定程度的认可,或是保障衣食无忧,或是精神激励、抱团取暖,彻底的与世隔绝、孤独创作并不现实。个性和认同,必要有平衡。
相应的,李炜替各章节安排的主人公既没那么妇孺皆知,又非真的籍籍无名。他们固然是艺术史上的不可或缺,可比他们更耀眼的,反而变成了各自章节中的陪衬。名望已盖棺定论,审美却不会。而李炜更指出,在夹缝中寻求突破的艺术家是真正能平衡自我目标和他人眼光的胜利者。
譬如,出现在封面上的拉斐尔是李炜笔下平衡者的典型。在世人眼里,这位跻身“文艺复兴三杰”的小后生不及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令人瞩目。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除了艺术创作的鬼斧神工,两位前辈“受到追捧都不再是因为成就非凡,而是个性奇特”。怪才达·芬奇分散了他的精力,迷恋自然万物之理;与磨难联系在一起的米开朗基罗则满足了人们对于千磨万击、苦心孤诣艺术家形象的幻想。拉斐尔太正常了,不古怪、不忧郁,“让每件事做起来都像是举手之劳”,才被误解“没费心血、缺乏深度”。不过人们常常忘了,他本身就是天才。看似容易的创作,难道不是建立在天赋异禀、才思敏捷的基础上的吗?性情中人拉斐尔从不掩饰他对名利的向往,谁又能说他不是实至名归?在永恒与名望之间,李炜看到了拉斐尔的幸运:虚名淡去后,拉斐尔的作品真正被世人理解,身陷太多传奇无法抽身的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恐怕等不到那一刻了。
另一位凭借绘画加官进爵的艺术家是委拉斯开兹。李炜以“荣耀与屈辱之间”为题,说尽了委拉斯开兹的心路历程,也探讨了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受雇于人,或者说命题作画,于艺术家而言是束缚还是促进?委拉斯开兹不仅画艺高超,脑筋也灵活,深谙如何讨主子欢心,比达维特直白地把拿破仑画得高大突出的马屁不知高明多少。当时的腓力四世不想在肖像画中看到自己苍老的容貌,委拉斯开兹眼看前途堪忧,却巧妙地借《宫娥》一画化解困境。相信腓力看到画家绕开禁令、在镜中呈现自己容貌的机智也会被逗乐吧。可更吸引我们的是画中傲然偏立一隅的画家本人:他功成名就,但他不是权贵的玩物。他憧憬着艺术本身的荣耀,尔后,才是他身为艺术家的荣耀。“要不是为了一再证明自己以及艺术本身的高贵,他岂有可能抓住一束又一束阳光?”
在任何时代,艺术家都不可能全然脱离世俗的规则。纵有特殊庇护,一样要在夹缝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李炜称,世上有两种肖像画家。一种“兢兢业业、如雷如霆,在世时名利双收,死后迅速被遗忘”;另一种加入了自己的个性,于是百年后仍然吸引“在书籍中遇到他们的读者”。这不尽然是评价他们艺术优劣的唯一标准,但后者的故事显然更有魅力,亦是李炜写进《孤独之间》的。只跟自己竞争的乌切洛、不忘在疾风骤雨间寻求愉悦的德拉克洛瓦、身为领袖偏拒绝他人追随的修拉、一遍遍在空洞无物中探寻唯一准则的马列维奇,他们都是胜利者。
至此,突然理解毕加索的创新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他怎能让自己的个性湮没在学院的技法中?在稳妥的“善画者”和冒险的“画家”之间,毕加索选择了后者。倘若孤独是一片汪洋,毕加索和《孤独之间》里的艺术家们一定知道:不怕水,才能在其中找到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