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璃人泪
知名法语翻译家张小鲁将马塞尔﹒普鲁斯特的散文选集取名为《偏见》,还真是名副其实。书中以时间为序,收录了普鲁斯特各个阶段的艺术评论、对人物的看法、答记者问,言之有据,亦不乏偏见。
作为意识流文学的先驱,普鲁斯特践行“主观真实论”的艺术观,在他早期的评论中已见端倪。一个稍嫌偏颇的开头,牵出满纸锋芒毕露的才华:“有的人喜欢陶醉在吸引他们的书本之中,就像他们对待鲜花、美好时光和女人。有的人则在极端真诚的煎熬下试着体验其中的深度和依据,他们为此感到扫兴。”随阅历增长底气倍增,他甚至能让偏见开出花来:“有的人活着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就像有的人唱歌却没有甜美的嗓音。这些人更让人感兴趣,他们用智慧和情感来弥补他们所缺乏的东西。”或者任由一个悖论缠绕另一个悖论:“痛苦的逐渐减少让他感到痛苦。继而这种痛苦也消失了。”正是这种大胆的偏见,使得普鲁斯特的主观像瓶中带刺的玫瑰,瓶外夺目的娇妍占尽视野,便忘却刚想质疑的自以为是。
不过,读者也能借《偏见》扫除偏见,譬如《普鲁斯特关于斯万的解释》一文。鸿篇巨制的《追忆似水年华》开辟了文学新视域,阅读过程既是忘我的,又是神秘的。或许,作品一旦付梓,作者心中的宏图应当让位于读者眼中的“哈姆雷特”,可若因不得要领而误读,不妨听听作者的解释——尽管这位怀有偏见的作者本身也怀抱着某种不确定,算是对读者的安慰吧:“我先是从自己的内心深处觉察到它们却又不理解它们,我花费了很大的气力将它们转化为某种心智的东西,因为在心智世界看来,它们就像一个音乐主题那样莫名其妙。”
天才艺术家都善用通感,譬如莫奈,譬如德彪西,譬如张爱玲,而对绘画、音乐和文学都侃侃而谈的普鲁斯特必是深谙此道,便也不难理解这“莫名其妙”中暗藏的有序。在《偏见》中,俯拾皆是的古怪譬喻让人惊叹大师的脑洞:他认为创作如同分娩,是否知晓原理并不影响这一过程;诗人的晦涩是为了明确,好比天使夜行是为了带来光明;最妙的是灵魂与眼睛之间有一只“过滤器”,滤着生命的阴沉,与其冷漠而愉快,不如鲜活而忧伤……
普鲁斯特并不讳言“偏见”,言之凿凿:“今天的悖论就是明日的偏见,即便是今天最严重、最讨厌的偏见也会有新潮的一刻,而时尚只能给予它们以不可靠的垂青。”无独有偶,黑格尔的名言恰能与之呼应:“人的常识是某一时代的这样一种思想方式,在它里面包含着那个时代的一切偏见。”倘若没有偏见,普鲁斯特还是普鲁斯特吗?他写作,就像有着甜美嗓音的妇人在唱歌,无需投入智慧和情感,一样吸引听众。但仅此而已,哪有用偏见直抒胸臆的普鲁斯特来得精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