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三岛由纪夫代表作的读者,恐怕很难想象这个选择剖腹自杀来结束一生的作家,竟然会写出这样的一部作品。
到底那个写出华美、壮丽,崇尚死亡之美的三岛由纪夫是真实的他,还是那个怯懦、自卑、胆小、甚至有些不合年龄的纯真的少年才是真实的三岛由纪夫?三十岁之后,三岛选择了健身,他登上杂志的封面,选择拍摄了一些如同健美先生的写真,如果我们从他成名之后认识他,绝对不会想到《我青春漫游的年代》封面上那俊美的少年是那个肌肉纹理无不体现男性阳刚的男子。
或许是因为我读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不多,如果让我选择,我会更倾向于阅读这本描写作家中二的少年时期的短篇自传,读懂了他的自传,也许会更容易理解《金阁寺》《奔马》《春雪》《晓寺》等作品。
日本民族真是一个奇特的民族,没有哪个民族那么崇尚暴力美学、崇尚死亡、崇尚樱花三秒旋即坠地的绝望之美,也没有哪个民族那么热爱自杀。自杀这种行为是一种行为艺术甚至多于是一种终结生命的方法。也没有哪个民族敢于大大方方的坦白自己作为一个人内心的懦弱,生为一个人的耻感,好像也没有哪个民族像日本这个民族这么任性——不管做什么,哪怕就是去死,都能得到理解。这是多么奇特的一个现象啊,除了太宰治之外,三岛由纪夫、他的挚友川端康成以及川端康成的老师芥川龙之介,都是以“自杀”来终结一生的。
三岛由纪夫显得更为轰烈。死之前,他组织了一个军事组织,宣布效忠天皇,打动了一场社会上无动于衷的政变,在政变的结局很尴尬的局面下,他选择了传统武士告别这个世界的方式,在腹部裹上白色的绷带,切腹自杀。电视中我们看到过武士自杀,可是实际上,就算腹部切了一道口子,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为了结束这种痛苦,三岛的追随者为他介错,但是三岛的头颅却怎么样砍不下来,现在光是脑洞一下当时的情形,都可以想象这种在日本人看来“壮烈、光荣”的死亡艺术是多么的遭罪。
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是通过这种方式结束了生命。
这倒是让我想到了在这本自传中三岛提到了年轻的时候去见太宰治,一向不喜形于色、压抑自己真实情感的日本人三岛居然很直接的对太宰治说:“我不喜欢太宰先生的文学作品。”哎呀呀,太宰那没人伤害都要随时“以死谢罪”的脆弱小心灵能受的得了?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太宰治喏喏半天,竟然回答他:“你即使这样说,可你终究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嘛,对不对?你还是喜欢的呀。”
我们后人,在时光中有这样的便利,我们能知晓了结局之后再去看最初。想一想,这被记录在三岛由纪夫年少时的一个细节,竟然也隐藏了他们彼此人生的密码。王小波曾经说过,痛苦,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年少的三岛由纪夫还是不善于掩饰自己终归和太宰治是一种人啊,越是如同宣言的一样的鄙弃,却往往泄露了内心的秘密,他是多么不希望自己“喜欢“太宰治啊。他并不喜欢那样虚弱、从人格到肉体,都充满了末世气息,羸弱,悲观。或许,这正是三岛在三十岁以后,有了自助选择能力重塑肉体的内心动因。
然而,身强体健,有六块腹肌的三岛先生,终究还是选择了自杀啊。鲁迅先生去日本学医,一个录像改变了他的人生,他觉得学医只能治标不治本。同样的道理,三岛认为肉体的强健就是重塑一个人灵魂的方式,变身健美先生的他,能够完成虚弱的太宰治完成不了的事情,但是,肉体的强壮却并不能等同于精神的强健。从少年时代起,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或许和那样真实的太宰治,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他在这本书里真实的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我始终感到日本战败灭国的局面终将到来,因此我将每篇作品都视为遗作来写。末世情绪已经变成了日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他们的绝望、耻感绝非空穴来风,从这个意义上讲,这场非正义的战争,也在伤害着这个民族的民族情绪。所以,成年的作家,却选择了一个幼稚的表演方式,最终终结了他时刻都觉得是偷来的生命。
悲哀哉,纵然为这个世界留下了有限的文学瑰宝,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讲,这样的一生,还是充满了悲伤的。
哪一个三岛由纪夫更真实呢?读过《晓寺》和《春雪》之后,我认为那个《我的思春期》中的那个少年更为真实,只是时代变了,起风了,不够坚强的内心,战后的一代,想要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的少年,最终还是带上了一幅面具,做了自己不想做的那个自己。
其实,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三岛很真实的写出了因为误诊而侥幸没有上战场,但是日本民族根植的“不要苟且的活,而要光荣的死”的宿命最终还是将它召唤成功,如果没有,这个世界上应该还会有三岛由纪夫写作的更伟大作品诞生吧——但是也难说,因为,正是他是这样纠结痛苦的人,才能写出那些叩问心灵的作品。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或许对个人是幸运,但是未必对作品是好事。
这一切本来就充满了悖论和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