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璃人泪
《春琴抄》(南海出版公司2016.6)收录了三个中篇故事:《春琴抄》、《痴人之爱》、《各有所好》。或许就如同小说篇名一般,红尘男女的爱恋由来绕不开“痴”字,为爱痴狂、弦歌不绝、各有所好。
《痴人之爱》占了最长篇幅。虽为谷崎润一郎早期作品,唯美主义风格已经显现,妖冶任性的女主角正是谷崎作品标志性的恶女形象。28岁的河合恋上15岁的少女娜奥密,展开一段可想而知的畸恋。在这不寻常里却随处可见饮食男女为情所困的寻常。无法克制的迷恋令他包容她的一切,对她的缺点视而不见。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如同现实生活中的痴男怨女,在友人面前吐槽不休,回头爱之愈甚;抑或分手后咬牙切齿,待对方回心转意,又难免心软,浑然忘却向时的信誓旦旦。旁观者清,其实当局者心里同样清楚,只是刻意不愿醒来,宁肯沉浸在梦中享受当下的缱绻。河合为娜奥密心痛,甚至借口自己像一个父亲,纵有不肖女,怎可抛下她?痴情如此,执迷不悟的红尘男女虽念其愚,也不免自危,自己有何意念与世俗爱恋相抗衡?彼时真能随理性全身而退吗?
《春琴抄》同样写痴,却有了一重含蓄;同样是任性,却有了一重娇嗔。倘若不断原谅、明知故犯地重蹈覆辙已属不可救药,那么为了感同身受甘心承受痛苦,舍弃自己的完整,更是一种忘我的痴。“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这痴情人没名没分,从不被承认,有的只是人前人后俯首甘为驱使。早在佐助墙外偷听春琴学艺,及至自己深夜苦练,他的人生就全然变成春琴的附庸。可在这个故事中,我们读不到一点可悲可怜,只叹悄怆中自有圆融完整。佐助和春琴之所以不愿承认私情,盖因他们本就是一体,必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不可替代、不会背弃。春琴不让佐助看见自己毁容后的脸,并非担心他背离自己,是不愿破坏双方至诚至信的完美,掺不得一点污秽。佐助变得和春琴一样,并无失落,反而更靠近这种脱俗的关系,如两人臻于成熟的三味弦旋律、亦如破空直入云霄一去不返的黄莺。
至此,想起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红》里描述的土耳其细密画,前辈大师中出类拔萃者用针刺入自己的眼睛,在天刚露白的拂晓缓缓沉入自己的黑暗。不,不是黑暗,最美的艺术永远留在脑海,哪怕失去视觉。“细密画师不该屈服于任何形式的支配,他应该画他认为心中想画的”,他们在平静安宁中迎来自己的新生。佐助与春琴生命的协奏何尝不是如此!
相形之下,《各有所好》则显世俗。男欢女爱本属平常,主人公既非圣贤,又无法正视自己的决心,假托顾虑他人感受,本质只是不敢直面自己的软弱罢了。爱情原本是两个人的事,扯进更多人已然变了质;爱情原本是感性的,若要正襟危坐保持颜面,则与之划清界限了。在爱情里,为什么不可以骄纵任性?为什么不可以低眉顺眼?为什么不可以讨好对方的家人?为什么不可以对“小三”横眉立目?……爱情令人欲罢不能,忘记自己是谁,愿与对方融为一体。若是过于理性,胡不分道扬镳?此处大抵理解了谷崎润一郎的心境,离婚或许是苦于这种激情的流逝,而非世人眼中抛下贤妻良母的不“识货”吧。既然各有所好,那就好聚好散。他是宁愿爱得失态,也瞧不上端着架子不敢追求的懦夫,后者的需要的正是谷崎笔下的“痴”呢。
有趣的是,70岁的谷崎创作《疯癫老人日记》跟40岁时创作的《痴人之爱》一脉相承,两相对比别有滋味。一个是七旬老翁恋上少妇,一个是而立青年爱上萝莉,从某种意义上说,谷崎还真是“从一而终”的痴汉啊!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