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金瓶梅》号称千古第一小黄书,披着“兰陵笑笑生”这一马甲的作者,几百年来都无人得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只公认能炮制出这一切的必是风流大家无疑。但,居然有人认为他以及他笔下的西门大官人,并不真懂床笫之事……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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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笑笑生的淫学知识,还不如我
批评兰陵笑笑生不懂床笫之事的人,就是近现代著名学者施蛰存先生。施先生总共从以下几个方面吐槽:
其一,数量少。施先生数了数,发现《金瓶梅》全书中有不可描述片段的“只有”三十七回,每回中最多的也不过二百多字,把全书中不可描述内容加起来,还不到一万字——按当代小黄书的字数来衡量,确实不值一提,连载都载不了三天。
其二,不走心。施先生认为,兰陵笑笑生在他的小说中插入三十七段淫事描写,也只是赶时髦,随大流,正如“现在青年作家时行在他们的作品中硬安排几段‘性的解放’一样”。所以说,日光之下无新事,当代网文为了点击收藏率往往不得不加点荤段子,古代写手也不例外,总归要荤素不忌,才能得以流传千古。
其三,没见识。这个指责可就严重了。施先生原文白纸黑字说“兰陵笑笑生的淫学知识,还不如我”,又说“他的淫学知识简直肤浅得很”。我读书至此,十分咋舌,不知道施先生是怎样一位老司机,才能睥睨黄书大手兰先生。施先生一介学者,吐槽自然有理有据,他举了两个例子,一是兰先生解锁姿势非常少,唯一的发明创造就是葡萄架一段——不知道葡萄架为何物的成年朋友可以去阅读《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或者观看王祖贤主演的《潘金莲之前世今生》——“也不见得新鲜有趣。”在我看来,施先生对明朝人要求未免过高了,要知道,一代又一代的小黄书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放飞想象、发散思维、不断创新。若是让施先生看当代网络小黄文,恐怕又会觉得新鲜得过了头罢。第二个例子,就是我们重点要聊的缅铃。其实,兰陵笑笑生非常重视缅铃这个东西,还拨冗单独描写了一段——但施蛰存先生认为,其实他根本就不懂缅铃。
这是一段有疼痛感的八卦
(图片来自网络)
缅铃是什么?首先,我们可以明确地知道,它是一样道具。《金瓶梅》第三十八回里,西门大官人要约人妻王六儿,专程从家里“袖了一个锦包儿来,打开,里面银托子、相思套、硫黄圈、药煮的白绫带子、悬玉环、封脐膏、勉铃……”不要在意前面那些名词分别是什么,没时间解释了先上车!今天这趟车的终点站只有缅铃(也写作勉铃)。
缅铃,顾名思义,是指来自缅甸的某种铃。最开始出现能将“缅甸”“铃铛”这两个关键词联想在一起的记载正是《金瓶梅》所处的明代,郑和下西洋一路去往东南亚,一行人观察到了许多异域风俗,饶有兴致地将之记载下来——其中就包括了某些非常污的内容。郑和船队的随员马欢写了一本《瀛涯胜览》,说暹罗国的“男子年二十余岁,则将茎物周回之皮,如韭菜样细刀挑开,嵌入锡珠十数颗皮内,用药封护。待疮口好,才出行走,如葡萄一般……如国王或大头目,或富人,则以金为虚珠,内安砂子一粒,嵌之行走,扱扱有声为美。”这一段大家应该都能看懂,关键词是用刀挑开某个部位!嵌入锡珠十数颗!如葡萄一般的画面请各位自行脑补。总之,同时期有关暹罗人民“割阴嵌八宝”的记载非常丰盛,后来还有西方的学者将其作为一个“东南亚女性地位较高”的佐证,认为这是通过对男人进行痛苦的外科手术,以取悦于他们妻子的性快乐的做法。顺便一提,在那个时代,不往某个部位嵌点儿东西的当地男子,基本娶不到老婆。
那么,往某个部位嵌东西跟缅铃有什么关系呢?事实上,嵌的这些金属珠子,后来就被一部分中原人称为缅铃。万历年间的《西南夷风土记》里讲缅甸人“以白布缠之阳物嵌缅铃或二或三”,后来大家又通过一遍一遍的道听途说,将这个恐怖传说讲得越来越惊悚。
同是万历年间,在云南做官的谢肇淛就煞有介事地说,缅铃足有龙眼核这么大,而且一遇热还会自己动!缅甸男子将之嵌在不可描述的部位,“以佐房中之术”。最后还有鼻子有眼地说,只有杀了缅甸人活挖下来的缅铃才是正宗缅铃,中国市场上卖的都是山寨货,不能遇热自动。我看这段时,总有一种看微商小广告的即视感,疑心他下一句就要打起广告来,专门代购“活取缅铃”之流。另外,嵌在不可描述部位的缅铃能“遇热自动”,也十分接近朋友圈伪科学,毕竟人类体温本来就不低,如此这般一直“自动”下去,想来也不是个办法。
顺便一提,还有更绘声绘色的伪科学。相当一部分人向大众做起了科普,发表论文如《试解读缅铃之运作机制》,朋友圈格式如《你不知道的100种缅铃传说》,讲出来的故事细节各有不同,但统而言之,中心思想是认为缅铃是用鹏精做的,因为“鹏性淫毒”。这个自然纯是信口胡诌,毕竟大鹏究竟是什么物种都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西门家的铃
(舞台剧《金瓶梅》。图片来自网络)
明初,有关“缅铃”的传闻尚且停留在“嵌珠”阶段,明中晚期,社会日益富足,市民文化、享乐文化甚嚣尘上,缅铃也就从传说走进了日常生活,还静悄悄地发生了剧烈变化。最本质的一个发展变化,就是从男用变成了女用——这样看来,到底还是人性化了许多,毕竟不再需要“嵌”这个手术过程了。
《金瓶梅》里的缅铃大有来头,是由花太监送给自己的侄媳妇兼情人李瓶儿,李瓶儿送给情人西门庆,西门庆又用在了小妾潘金莲的身上。再深究其来源,花太监身为太监,自然无法以正常的方式进行不可描述的行为,这才想办法从宫中将缅铃弄了来——哗,可见这般金贵道具,到底还是要从宫廷里来。顺带一提,著名的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一书的注释中说,北京被八国联军攻破之后,亦有外国人在清宫之中发现一些类似功能的小球,足见深宫寂寞。回头说《金瓶梅》第十六回,西门庆从李瓶儿家回来,
进了潘金莲房中,“袖子里滑浪一声,吊出个物件儿来……妇人认了半日,问道:‘是什么东西儿?怎的把人半边胳膊都麻了?’西门庆笑道:‘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名唤做勉铃,南方勉甸国出产的,好的也值四五(百)两银子。’妇人道:‘此物使到哪里?’西门庆道:‘先把他放入炉内,然后行事,妙不可言。’”
前文提到的施蛰存先生,正是据此一段批驳兰陵笑笑生不懂床笫事,施先生讲:“(会震动)是使妇人肌肉麻木,感觉不敏的东西。放入炉内,是为了加热。”我看到这句论断笑了足有三十秒,一件能够“震动不休”的栗子大小的物件,竟被先生断定为震动会令人“肌肉麻木、感觉不敏”,不知普天下销售会震动的成人用品卖家看到情何以堪。又及,西门大官人调戏潘金莲,说将震动缅铃放入“炉内”然后行事,这个炉指的是房中术所说“鼎炉”的炉,可绝不是用来加热的火炉啊——施先生到底是老实人。
与《金瓶梅》同时期的小黄书《绣榻野史》、《浪史》也写了缅铃,各有各的不可描述之处。《绣榻野史》有一段十分重口味,写的是女主角与丈夫的同性恋对象的妈妈百合,细细描述了缅铃里边放了水银,外边包了七层金子,水银可在层与层之间随重心转移而流动,因此缅铃本身也如充了电一般,乱动不休——于是被女主角用来勾引丈夫的基友的妈。《浪史》文如其名,写了一段三人行,关于缅铃的效用与构造与《绣榻野史》相去不远。这种内存水银的设计,虽然记载出自小黄书,倒是比鹏精伪科学看着靠谱许多。
日本有种类似的工具叫做“琳之玉”,是用薄银片做成的小球,成对使用,其中一个装有一滴水银,另一个装有金属舌,在被摇动或碰撞时会震颤发声。把这对小球放入不可描述之处,便会自行摇动发出声响。究竟是琳之玉山寨了缅铃,还是缅铃山寨了琳之玉,现在已经无从考证,有据可查的是,这一神器在18世纪传入了欧洲,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广泛欢迎与重视。可见世界人民的终极需求,总归是差不太多的。直到人们拥有了电及电动一切,这种奢侈华丽又精细的工具才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就此消弭无踪。
结语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性之一物,并不神秘,也不肮脏,以科学考据的态度探究一二,更是别具趣味。
参考书目:
《中国古代房内考》,高罗佩著, 李零译,商务印刷馆,2007年,ISBN:9787100045407
《金瓶梅词话》,兰陵笑笑生著, 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ISBN:9787560116334
《施蛰存全集》,施蛰存著, 华东师大出版社,2012年,ISBN:9787561792223
作者:陌白衣
闲时读书旅游刷帖看剧,写写故事,编织梦境。
擅长历史文化八卦及心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