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时候,我开始接触杜拉斯,那时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至今记得那年夏天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带着浓烈的哀伤,我的眼睛我的皮肤,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焦灼感。我那时还是一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姑娘,敏感脆弱,又带着对这个世界的一切美好的幻想,躲在厚厚的课本覆盖下的课堂上偷偷读《情人》。当时只觉得惨烈并且绝望,像是站在一艘在大海中孤独夜行的帆船甲板上,我正听着夜晚温柔的海风,突然有一个人推了我一下,然后噗通一声掉入大海,呼救的声音被淹没,翻腾的海浪一下一下打来,一次又一次挣扎着扑腾着,却一次又一次被淹没,最后看到夜行的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夜幕中再也没有任何的光亮。只剩下黑暗,黑暗还是黑暗。
窗外的阳光变得面目可憎起来,那是十七岁的夏天,16岁的少女在越南码头与自己的中国情人离别,我却只有憧憬着爱情的美好,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它的残酷与温柔。
我那时有没有读懂《情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并没有读懂杜拉斯。
一别六年,我再一次读杜拉斯,企图从某些凌乱的线索里去还原一个真实的杜拉斯,这个一直没有摆脱童年的阴影的少女,这个把生活与写作混淆在一起的女人。
并未读完杜拉斯的所有作品,就开始读《杜拉斯传》,似乎显得有那么一丝的不郑重,但所幸这本书读起来很顺畅,杜拉斯的一生在作者的笔下铺陈开来,语调或是缓慢悠长,或是急促短暂,一次阅读,就感觉陪着杜拉斯走过了漫长而丰富的一生。
颠沛流离疾风暴雨般的童年,给了杜拉斯永远也忘不了的记忆与忧愁,在越南的日子成为她此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最不可磨灭的印象,以及写作中最为重要的情感来源。她的一生都缠绕着越南潮湿闷热的天气,丛林里的雨水一遍又一遍淋湿着她的心。缺失的父爱,强硬的母亲,残暴的哥哥,还有一场一场搬家与逃离,这种毫无归属感的环境造就了杜拉斯敏感,同时也一再加强了她对于自由的渴望,对于自我的放逐与救赎,更对爱有了自己感知与认识。她放纵自己的欲望,在绝望之中企图抓住救命的稻草,将写作变成终身不愿背弃的“情人”。
杜拉斯的作品毫无疑问充斥着绵延不绝的欲望与哀愁,关于记忆的清晰与模糊,关于尘世中爱恋的各种姿态,她书写着迷恋与吞食,强硬蛮横得把她的思想与情感加诸在别人身上。有人说,对于杜拉斯只有两种旗帜鲜明的情感,要么爱她,要么恨她,没有第三种温和中庸的态度。的确,我爱杜拉斯因为在我的眼里她活得自我洒脱不顾一切肆意昂扬,同时又骨中带柔极尽自身之所能。
她的文字具备太多的情感,她写爱情写到淋漓尽致,将绝望的性爱和无言的离别写得让人肝肠寸断,同时她在情感宣泄到顶端的刹那又似乎有极力的冷静与隐忍。像是有人放了一把火,将一切燃烧殆尽,突然有人在高温的灰烬中倒了一杯水,无数烟尘扑腾起来,呛人口鼻,却又似乎能在粉尘飞扬的另外一头看到迷人的幻境。
在杜拉斯从容不迫的叙述中,我看到了深入骨髓的爱欲与泪水,同时还有透彻心扉的悲凉与绝望,但我真的读懂了杜拉斯吗?
她的一生那般精彩绝伦,思想的恣意宣泄,情感的放肆任性,她惹人热爱,同时也遭人诟病,她爱过许多人,写了那么多的故事,却始终只得到少数的快乐。
有人曾经这样评价过她:写作和爱情都是种拼死反抗,文字如何抚慰,便如何欺骗。人如何宣示爱,便如何背弃爱。杜拉斯写情人,写浪漫偶遇,写至死不渝,但她大概,只爱她自己的幻觉。
我无数次想起《情人》那个能把少女心揉碎的开头: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个被王小波称为“无限沧桑尽在其中”的开头,参杂了太多的情绪,也许将这个开头读透,将这个充满了孤独、哀伤、执着、绝望和等待的开头读透,我才可以瞥见一个满身伤痕的女人身上所带着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