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传记的写和读,都是让人困惑的事情,全知视角难免有演绎成分,就好比《史记》,很多读者甚至学者都是不当做信史看,另外一方面,人物传记描形也不被看得那么重要,把握人物精神,点睛才更切中关键。斯通的一系列著名传记,显然有想象和虚构,传主事迹追求无一字不无来处不够现实,受限于原始材料缺乏,有时并不能恢复或重现传主精神风貌。 带上“评传”二字,就好很多,既能保证忠实传主本事,又能一定程度上提供作者理解和创作的空间,所以看到这两字,就可以期待对传主作品的解读,这种解读往往是事无巨细的,分外扎实。《冯至评传》可以说是就一本作者用功而扎实的书。
扎实在书中是遍迹可循的,比如对浅草沉钟二社的传承和辨析,值得文学史家关注。“事实上,《沉钟》周刊创刊时,浅草社由于 《文艺周刊》的停刊,实际上已终止文学活动—年多了,而且《沉钟》的宗旨和 《浅草》季刊的宗旨也大有不同。《沉钟》翻译与创作并重,而《浅草》则只发表创作。《沉钟》在发表创作时要求较严,比较整饰,不像《浅草》季刊那样芜杂。浅草社一开始即以文学社团的姿态出现,先有社团后有刊物。而《沉钟》编者始终是冯至他们四人,并无结社的意识,更从无以社团的名义和形式活动过显然,从人的关系来看,浅草社可以说是沉钟社的前身—因为若没有浅草社 冯至就不会和陈翔鹤陈炜谟相识,也就没有沉钟社。但从刊物的宗旨、内容和风格来看,《沉钟》确和《浅草》有相当多的不同之处,不能也不应该视前者为后者的更名和改版。一句话,浅草社和沉钟社是两个在人事上有所联系但实际上各自独立的文学社团。“
冯至是现代诗家中重要一位,本书作者有幸接触传主,冯至本人也批阅过此传,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证经历上的真实和详细,但相比较而言,冯至在一众现代作家中是缺乏传奇色彩的,相比郭沫若、徐志摩,他没有惊天骇俗的恋情,少了八卦书写,相比穆旦,他没有九死一生的从军历程。依“人生不幸诗家幸”来说,冯至是有些平淡的,更适为一名学者,从传记追溯而言,更多是描述幼年失恃对他的影响,一个诗人感官的敏感总是十足的,可对于传记来说,看点少了些曲折。
既然传奇欠奉,另有一功就是前文说的详尽作品解读,通过每一篇文字分析勾勒出诗人的精神和创作来路。对于诗篇解读方式,抒情味十足,能看出是90年代初期成书作品,按现在眼光看,不够新颖,有些解读也有待更新。比如书中提及“《三叶集》中的诗学观对冯至的艺术趣味和诗学观的初步形成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冯至后来欣赏浪漫主义的诗人歌德、海涅等,写诗主张从生活中的个人感受出发,重视真情实感,强调自然流畅,反对无病呻吟和过分雕琢”虽然强调反对“无病呻吟和过分雕琢”,但是单看《三叶集》文字本身,甚至宗白华、田汉、郭沫若各自创作,都很难说贯彻了这一艺术追求。“又在解剖室中,常同小宇宙的微虫生命接近,宇宙意志底真相都被你窥着了。你诗神的前途有无限的希望啊! 夜已深了,无限的情绪已同这漫漫的黑夜化入朦胧境界了,我们再谈罢! 你的旧诗,你的身世,都令我凄然,更不忍再谈他了。”这是宗白华致郭沫若的书信,仅几句话那种浪漫派的雕琢浮夸气息已扑面而来。郭沫若本人的创作就更不用说,沈从文那篇著名的《论郭沫若》已经明示:“让我们把郭沫若的名字位置在英雄上,诗人上,煽动者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与同情。小说方面他应当放弃了他那地位,因为那不是他发展天才的处所。一株棕树是不会在寒带地方发育长大的。”虽然沈是评价郭的小说创作,但也明确了郭的诗意追求,以此探寻冯至本人诗艺心得,即便冯自己说受《三叶集》影响,我依然觉得这种创作上的由来,有点隔靴搔痒,或许有政治正确因素,和时代有关。作传时写作者完全依从,可无辨乎?
读评传,晓得冯至也进行过历史小说《伍子胥》的创作,结社之情果然有缘,陈翔鹤解放后也写了历史小说《陶渊明写<挽歌>》、《广陵散》等篇,生命和成长的远因和缘由,总让人唏嘘,叹息不已。
书中有一个观点,了解人们爱情的看法,可以理解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以情诗明了时代的生活强度和情感温度。这些话都是解诗很好的角度,个人对传记优劣也有一个理解评判,如果一本传记抒情气息特浓,往往就称不上好传记,怀着仰视之情,很难有不偏不倚态度,容易先入为主。弟子子侄类的传文,难看也多因于此,为尊者讳,不吝笔墨涂抹。即便作者在前言中回忆冯至批改抒情以及夸饰的词汇,我仍觉得这本书热情了些,应该浇一点冷水。现代作家的评传,从笔者看过的算,曹聚仁《鲁迅评传》,依然堪称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