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在人类的所有外观条件中,没有什么比身高更客观了。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容颜可以更改,胖瘦可以控制,唯有身高无法撼动。一个高个男人大抵不会太难过。那么高个女人呢?她们快乐吗?在书中,在写书人身上,我们都可以窥知一二。
情书与颂歌
东方文化里被爱慕的女性,外貌有相当的一致性。她们不可高,不可胖,不可老,不可强势,温柔秀丽,惹人怜爱。在这种审美下,身材高大的女性很少受关注。不过例外也有,那就是当她们足够美丽时。诗经里的《硕人》,难得讲述了一个高个姑娘的爱情。她生得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出自这里,身高是个锦上添花的设定。李敖曾用“瘦高白秀幼”形容他的理想女性标准,在街上看到这样的女孩,便忙不迭上前搭讪了。陈丹青曾在《荒废集》里写他路遇高个女郎范冰冰的情形。他在机场一眼瞧见队伍前方的范,心中高呼“专业美人”,后在飞机上与她邻座,羞涩难当,但并不打扰,只默默把人画在纸上。他用许多比喻描绘她:美术馆最好的画、王羲之的字、一部悬疑小说,足见这场惊艳的深刻程度。这种欣赏超出了异性引力,上升到了艺术层面,倒是比李敖的艳遇高明几分。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当她们足够强大时。这种强大可以是武力值方面的,也可以是心智方面的。如《水浒传》里的女英雄顾大嫂,绰号母大虫,生得“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有时怒起,提井栏便打老公头;忽地心焦,拿石碓敲翻庄客腿。”这种风风火火的性格,非常符合人们对高大女士的性格预期。但这类写法也促成了一种刻板印象,即身材强壮的女性大都拥有粗放的性格,十分脸谱化。莫言的书里也有不少高个妇女,她们健壮性感,在残酷世界里任劳任怨、生儿育女,散发人妻力和母性光辉。诚然,这样的人应该被赞美,但从女性角度来看,当受虐和奉献被不断强调,这种导向不免让人感到惊悚。
《红高粱》戴九莲
虽说男作家们未必有直男癌,但无论高挑美人还是壮硕妇女,她们身上都不可避免地投射了作者对女性的外在期待与内在期待,人们并不十分关心她们是否愿意成为一幅画,或为家庭奉献一生。她们与所有女性一样,被判断和选择,成为男性潜在的爱情对象、灵感源头和生活帮手。她们也许快乐,也许不快乐,但重点已经不在于此了。即使收获情书与颂歌,这也是他人送赠的运气,算是世间能寻到的最容易、也最正确无误的一种爱罢。
血泪史与黑色喜剧
多数东方文学作品中,高个女性都受到或明或暗的贬抑,且常常与矮个男人搭配在一起,共同承担身高歧视的残酷。《水浒传》里的姣长妇人扈三娘就是如此。正所谓“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当先出马”,她美丽又骁勇,理应受到眷顾,然而她一生的命运都是大写的被动态:全家被杀后,她被林冲所擒,接着被宋江许配给矮脚虎王英。此人样貌猥琐无恶不作,但扈三娘“只得答应”。上山后,她就几乎再没有说过话,无声又无力的抗议。有一种解读是,作者有意作此安排,来凸显封建社会中女性被摆布的命运。
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也是这种模式。这篇小说里,人们对高女人和矮男人的恶意,首先体现在对二人身高的嘲笑上。在众人看来,这对夫妇既是笑料,也很值得怀疑,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比如女方贪财,或者男方有缺陷。这猜疑随着时间发酵,终于在文革中爆发,让这对夫妇受尽折磨。在这里,身高歧视是炸弹的引线,看上去很小,深究下去却承载着无边的恶意。
如今,女性的命运不再受人摆布,审美也日趋多元,但高个女性仍然不快乐。伊坂幸太郎的《再见,黑鸟》中,女主人公茧美是个壮硕巨人,脾气暴躁,总气冲冲地摊开字典,告诉别人美好字眼与她无关。这是一部轻快小品,许多笑料来自茧美的高大与蛮横,然而喜剧的底色往往是黑的,茧美的一身戾气,正源自多年因外形遭受的冷遇,正如她自己所说:“我的人生一路走来都是硝烟弥漫。”
日漫《恋爱情结》剧照
在重度萝莉控的日本,170+的女孩被称为“东京塔”,甚至有女孩因为过高而遭到霸凌。在中国,社会对女性身高的看法宽松些,但也仅宽松一点点。“三高女”在婚恋市场上受到嘲讽,女高男矮的组合会出现在喜剧舞台上,提供反差的笑料。如果我们过度揣测一下,可以发现,对高个女性的嘲笑和取乐,其背后的逻辑是一样的:男高女矮才是打开婚姻的正确方式,反之就不合常理、戏剧性;女性应该娇小玲珑,否则就不可爱,也不值得被爱;是否被男人选择、被何种男人选择是判断女性价值的标准。
自由梦与自白书
与男作家相比,女作家往往更能从自身角度出发来塑造女性人物,她们笔下的高个女性也拥有了不同的风貌。亦舒笔下有不少高挑女郎,她们勤勉工作,感情潇洒,其身高搭配性冷淡MUJI风的衣着,很符合她们的高冷性格。这本来相当具有现实指导意义,但亦舒用力过猛,歌颂变成吹捧,故事就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梦。《配枪的朱丽叶》里,朱日升身高五尺七寸(约171cm),“肩膀宽如女泰山”,年纪轻轻当上教授,不爱脂粉,落落大方,不讳言自己“好色”,是个清爽的人物,但爱情线太玛丽苏,无论在哪里,都有大批英俊多金男对她钟情,让人吐血三升。不过,在这个连朱丽叶都要配枪的时代,批判着读亦舒还是有用的,这位朱日升至少走出了男作家笔下的脸谱化人设,走在独立自主的大道上。
当然,最反映高个女心理的,当属高个女作家的自白。卡森·麦卡勒斯身材魁梧,也在小说里塑造了不少高个女性,如《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爱密利亚和《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米克。她们与作者一样,有些男性化,高高地杵在那儿,画面孤独无措。但麦卡勒斯面对的问题太多太沉重:疾病、性取向、抑郁症,身高只是“问题”之一,况且在西方,人们对女性的外貌要求不像东方那般严苛。
《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米克
最典型的还是东方文化浸淫之下的张爱玲。张爱玲身高五尺六寸半,与朱日升差不多,在当时的中国南方显得很高了。她对此还是有小小自豪的。赴美时,她发现入境表格上的身高被误写成六尺六寸半,认为工作人员多半是因为觉得她高,才报高了数字。《小团圆》里,母亲调侃她可去做模特,九莉(原型为张爱玲)有点欣喜,又有点幽怨,心想母亲不会真的让她去做。但多数情况下,身高让她自卑。姑母曾告诫她“不能再长高了”,自传性质的《雷峰塔》里,张爱玲写:“她的个子又窜高了,不尴不尬的……昂首阔步太触目。”《小团圆》里,九莉想到自己与母亲间的外貌差距:“这丑小鸭已经不小了,而且丑小鸭没这么高的,丑小鹭就光是丑了。”面对不如她高的人时,她会有负罪感。《殷宝滟送花楼会》的开头,张爱玲见到娇小的殷宝滟,心想:“在她面前我突然觉得我的高是一种放肆。”面对异性就更尴尬了。胡兰成一直很在意张爱玲的身高,那句著名的“你怎么生得那样高”,似赞美似贬抑,与姑母的告诫一致,对面张爱玲的心情想必很复杂。《小团圆》里,因为绪哥哥矮,九莉不敢当着他站起来,也是怕他窘。后来九莉得知绪哥哥喜欢她,诧异至极。“喜欢她什麼?除非是羡慕她高?”浓浓的自嘲意味。
张爱玲的自卑心态很现实,也着实让人心疼,但我更欣赏朱日升的做法,虽然她只是通俗小说中一个塑造得不甚成功的角色。她更爱自己,大方接受了自己的身体。她对待世界的方式也许不得其法,但她没有被教条绑架,更注重自身的舒适与快乐。我想,热爱自己这件事,比寻求世界对自己的爱更重要。
张爱玲与歌星李香兰的合影
收录于张爱玲的《对照记》。因两人身高差距大,张爱玲坐在椅子上。很好奇当时的张爱玲是否又产生了“我突然觉得我的高是一种放肆”的想法。
结语
北大教授戴锦华曾说,“每次有人问我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女性主义者,我都特别朴素地回答,因为我长太高了。”的确,在这个外貌即是正义的世界,身高像一枚小小切片,反映着女性被世界定义以及自我定义的方式,而在东方文化背景下,这个定义方式尤为严苛。它一部分出自人们的天然审美,另一部分则是真切的性别偏见,看似隐蔽,却让人细思恐极。高个女性当然不容易快乐,她们有表现出伤痛,也有漂亮的反击,但这件事不能单靠女性的适应与改变,更需要所有观察者,无论男女,从身高偏见、性别偏见以及更多偏见里走出来。
作者:Fossette
译员,论文达人,低等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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