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约翰福音》中的一句翻译

章节游戏《奇异人生》中塑造了一个从小在严酷的宗教环境中成长的女性人物，叫做凯特。凯特在一次丑闻事件后无比抑郁，主人公试图去劝慰凯特就去往其房间，无意中瞥见了凯特所做的有关《圣经》的笔记，其中有一句摘自《约翰福音》第一章第五节。我不确定原文是什么，因为我当时玩的是汉化版本，在汉化版本中，这句话似乎是这样说的：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能包含光。
 
我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到仿佛我是第一次玩到了那个场景，第一次见到那一句话。这句翻译我以为是和合本的“官方”翻译，当时没有读过《约翰福音》的我，因这句话而深深的被震撼，同时在内心里进一步为《圣经》的语言所折服。
 
然而在不久之后，我在阅读《约翰福音》的时候，我从第一章阅读，我读到：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我顺着这第一句读下去，直到我读到：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我无比诧异，因为我记得很清楚，我在游戏中读到的分明是“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能包含光”。于是我猜想也许是版本的问题造成了差别。众所周知，《圣经》有很多版本，而汉译版本也有很多，其中几个比较主流的版本有六个，分别是当代修订版，新译本版，中文标准译本版，新标点和合本神版，新标点和合本上帝版和和合本修订版。我将这几个版本都找来翻了一遍，关于《约翰福音》第一章第五节的翻译，对比如下：
 
当代修订版：光照进黑暗里，黑暗不能胜过光。
新译本版：光照进黑暗里，黑暗不能胜过光。
中文标准译本版：这光在黑暗中照耀，黑暗却没有胜过这光。
新标点和合本神版：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新标点和合本上帝版：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和合本修订版：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没有胜过光。
 
这六个版本，有几个是雷同的，我们可以抽取，得到三个不同的翻译：
 
光照进黑暗里，黑暗不能胜过光。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没有胜过光。
 
从抽取的翻译来看，前一句似乎都一样，唯有后一句出现了不同，不同在于一个是“不能胜过”，一个是“不能接受”，一个是“没有胜过”。
 
那么我们在看看英文版本的一些翻译吧，英文《圣经》的主流有很多，我抽取几个代表性的。
 
AMP版：And the light shines on in the darkness,for the darkness has never overpowered it.
ESV版：The light shines in the drkness,and the darkness has not overcome it.
HCSB版：That light shines in the darkness,yet the darkness did not overcome it.
 
其他比较著名的版本有很多，但大多都是用了“overpowered”和“overcome”两个词，而有的版本使用了“apprehended it not”的用法。
 
AMP版的翻译可以对应“没有胜过光”，而ESV和HCSB的版本可以对应“不能胜过光”，至于“apperhended”的用法，多出现在一些古代注疏版本，似乎可以与“不接受光”相对应。
 
看完了中文和英文，我们可以看看日文版本的用法。日文版本比较著名的有JLB版和JA1955版。
 
JLB版：そのいのちは、暗やみの中でさんぜんと輝き、どんな暗やみも、この光を消すことはできません。
JA1955版：光はやみの中に輝いている。そして、やみはこれに勝たなかった。
 
我们在结尾的翻译可以看到，JLB版本的翻译如果翻译成中文是：不论什么黑暗都不能将这光消去。而JA1955的版本的结尾很简洁的翻译道：黑暗不能战胜它（即光）。
 
除此之外，拉丁语版，也就是VULG版本，使用了“comeprehenderunt”一词，这个词的意思是理解、领会、接受。而德语的路德版用的则是“begriffen”，意思也是类似于“apprehend”，可译成理解、接受。希腊语的FPB版本使用了“κατέλαβε”，意思是捕获、占领、吞噬。
 
其他语言版本的我就不在此一一列举了，从我们上述列举的一些用法来看。一般有这五种不同:
 
1黑暗不能胜过光。（或战胜
2黑暗不能接受光。（或理解、容纳、明白
3黑暗不能消去光。（或抹去、熄灭
4黑暗不能吞噬光。（或捕获、捕捉、占领
5黑暗不能包含光。
 
得出这些之后，我试图逐个分析五个词（组）的用法，而在这之前我想先声明一个看法，也就是说，这五个或五组词汇的使用其实都是处于不同的位置而在“讲述”。我们首先来看“胜过”。
 
黑暗不能胜过光，或战胜光。“战胜”这个词的使用，表达了讲述者的位置，很显然，他是一位信徒，在以一位信徒的身份来描述一场历史，战胜这个词是属于史诗的语言，但并不适合用于《圣经》。我们可以说波斯人不能战胜顽强的希腊人，但黑暗不能战胜光的用法则将《圣经》的语言降低到世俗的史诗的地位。因此，这个用法并不完美。
 
第二，黑暗不能接受光。“接受”这个词，我猜测应该来源于“comeprehenderunt”和“apperhend”与“begriffen”等类似的词汇。这个词汇放在这里极其特殊，因为它直译过来是“理解”。假如我们说，黑暗不能理解光，那么我想这肯定十分让人不得要领，所以，事实上，“接受”一词的使用已经是很好的翻译了，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个词的使用我估计没有对应准确的汉语翻译，事实上，我认为，“comeprehenderunt”或其他类似词汇有着极其特殊的含义，导致许多翻译者选择用这样的词来翻译。光照在黑暗里面，黑暗不能接受（理解）光。前一句表达了一种具象，即光照在黑暗里，但后一句则显得抽象，黑暗不能理解光，在这里，黑暗已经不是单纯的黑，光也不再是单纯的白光。“理解”一词，将两者的含义升华，黑暗仿佛已经成为一种超越词义的存有，它所代表的自身和它与其势力的关系总和在面临光明的存在时，感到了不解与为难。黑暗这里已经被拟人，光亦然。应该说，理解，或接受，在这里完全是神话的语言，它用在圣经里也并不完美。
 
黑暗不能消去光，这个是日文版中“消す”的翻译，这个翻译显得十分冷漠，而且毫无文学色彩，仿佛物理的语言，或曰理论的语言。这句话里，黑暗与光的存在仿佛是数学练习题上阴影与空白的存在，他们之间有关系但却死气沉沉，不，不是死气沉沉，而是毫无生气，仿佛两者是和信仰与人类毫无关系的代号。
 
再来看看黑暗不能吞噬光这句翻译，“吞噬”的用法来自希腊语，也可以说成占领光，“占领”宛如“战胜”，在此可以忽略，我们说说“吞噬”。“吞噬”这个词的用法十分具有文学性，但就文学世俗化的当今来看，它同时具备了世俗性，这一点就不符合《圣经》的崇高性。第二，吞噬一词一般用于邪恶势力将正义势力击败的用法中，可以说，“吞噬”这个词是属于“黑暗的语言”的，是不适合用在《约翰福音》当中的，假如一个人用“光照在黑暗中，黑暗却不能吞噬光”，那么便会造成巨大的怪异感觉，因为讲述者是一个讲述福音的人，福音是属乎“光明的语言”的，讲述“光明的语言”的人却十分懂得“吞噬”的用法，岂不怪哉？而且，吞噬的用法过多分离了两者，使其对立，而善恶对立的思想绝不是《圣经》的本意，对立不能证明福音的完满性。
 
最后，我们看看“包含”的用法。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能包含光。
 
《奇异人生》的原版是英文，英文版本中是没有“包含”这一类似用法的。也许是游戏字幕组翻译人员的一个疏忽，但这个疏忽却形成了一个在我看来最为准确的翻译。包含，这个词成全了整个句子的形象性，使其含义不受一般性语言的伤害。这句子中没有抽象的臭味，但却又是抽象的。光在黑暗里，黑暗却不能包含它，“包含”一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也没有庸俗地指出善与邪，却已经展现出了两者的关系与各自的力量。最重要的是，“包含”一词无比冷静，但它的冷静不是“消去”那种数学的冷静，而是属乎人的冷静，是接近沉默的，而沉默是最接近上帝的。“包含”的用法，表现了一种极强的信仰力，这种信仰不是信徒等级那么简单，而是接近先知的级别，因为在这种用法的理性与冷漠中，展现了讲述者对自己所讲述内容极大的把握与信心，他不在乎听者，只是道说。一如神说：“要有光”时的平静与从容。
 
翻译是一件无比简单而又复杂的事情，而面对《圣经》的翻译，更是需要对《圣经》本身有着独特而深刻的认识，假如没有把握住词句中对象的关系，甚至没有认清《圣经》本身存在的意义——当然还有丰富的想象力的重要性，翻译并不仅仅是关乎词汇对应的一场游戏，还需要想象与创造——的话，我们便无法更好的接受福音所带来的巨大启示。这种启示不仅仅是信仰上的，还体现在语言、创作、认知等诸多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