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嫦没办法豁然开朗,就是因为,她还想凭她微小至不见的一己之力,认认真真对待生活。她美丽而安静,
极其丰美的肉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体上的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
她所求也不甚多,可活着时懦弱瑟缩,二十一岁又郁郁而终。这一生,悲剧都不足以形容,算是仓促的悲剧吧!
一
这个世界,不是看脸的,而是看谁不要脸。所以,他们全家人里,川嫦的父亲郑先生,过得最为舒展。
(郑先生)是哄钱用的一等好手。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过年的时候他领着头耍钱,做庄推牌九,不把两百元换来的铜子儿输光了不让他歇手。然而玩笑归玩笑,发起脾气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一个平庸无常的女孩,在一个儿女众多的、要面子又穷困的家庭生活,注定了要被大的欺负、被小的夺走爱。自身没更多的能耐,只有做“女结婚员”这一条路。她也寄希望于此,梦想美丽的姐姐们都出嫁了,自己能被爹送进大学,从容地找一个合心意的对象。可惜要等爹有钱……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二
郑先生家里都有妻生的七个、妾生的一个孩子要养活,外面的还不知道。自己花钱还想妻那里骗来,“很多很多的钱”这回事,想都不用想。所以郑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亲。他道:
实在经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说省,说省,也把我们这点家私鼓捣光了。再嫁出一个,我们老两口子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年轻时候美丽过的郑太太倒是热衷此事——倒不是想着“女儿一生的幸福”什么的。寂寞而庸碌一生的太太们多热衷此事,她们被无意义的俗务将生命席卷得光秃秃,丈夫的爱早已燃尽、灰飞烟灭;其他男人的爱,就算有,也没有空去捕捉。所以,为女儿找女婿是少有的趣事了,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
她缺乏罗曼蒂克的爱,同时她又是一个好妇人,既没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其他方面取得满足。于是,她一样地找男人,可是找了来作女婿。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
张爱玲的一支笔何等毒辣、多么一针见血!
郑太太托大女儿给川嫦介绍了章云藩,是大姑爷的同学,医生,家里有些底子。川嫦的意见先不说,郑太太是满意的。郑夫人道:
等他们订了婚,我要到云藩的医院里去照照爱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结实。若不是心疼这笔检查费,早去照了,也不至于这些年来心上留着个疑影儿。还有我这胃气疼毛病,问他可有什么现成的药水打两针。以后几个小的吹了风,闹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别人了,现放着个姊夫。
川嫦呢?她没有机会去检验自己到底爱不爱这位章先生,至少他是与自己家里人不同的,所以身上笼罩着希望的光。川嫦本身不懂得泼辣无赖、无视规矩,幸而长得美丽,有希望赢得年龄大些的章先生的求婚。于是这事儿基本上就定下来了。
可惜家里设宴,实在让川嫦没面子。先是郑太太因与郑先生口角,所以与所有人都堵着气,不入席;入席了又与这未来的女婿倾诉心事。后是一家子人的不知规矩:
那孩子只顾把酒席上的杏仁抓来吃,不肯走开,只吹了一声口哨,把家里养的大狗唤了来,将鞋在狗背上塌来塌去,刷去了泥污。
在郭德纲相声里听到这么个段子,直觉得刻薄、鄙陋,说相声的人忒坏!忘了这话先是从张爱玲笔下流出来,放在这个语境下,又脏又流气,让人觉得好笑又恶心,何止破罐子破摔,简直是坐在破罐子上了。
三
川嫦因为自己的一家,纠结了许多,病倒了,又成了肺炎,她自卑地折磨着自己,她又无来由地要强,只硬撑着。她的章先生有了新欢。
她本无足轻重,两年多的病痛让她想买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是少与外界联系的她,带的钱不够买安眠药的。她终究还是被病给折磨而死了。
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作为一个庸常的、生活在罅隙里的女儿,她不应该想这种诗意的文字——有害无益。
作者:张爱玲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06-12
ISBN:9787539924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