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烬余录》里写道:“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多说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间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
这话像条小径,我们顺路便抵达了《少帅》。张爱玲写史当属惊天动地的事情,可她写爱情小说倒不足为奇。倘若两厢平衡,《少帅》恐怕就不足以令读者惊艳了。本来《少帅》想以东北少帅张学良与赵四小姐的故事为蓝本,写一部历史爱情小说。张爱玲从1956年移居美国时就有此念头。1961年在台湾,还想过去采访张学良。可惜少帅仍在被软禁中,最后未被允许。怎料天意弄人,断断续续地写了十年,只写成二万三千字的英文稿,译成中文也不过七八万字。
尽管媒体说这是“张爱玲最后一部未刊遗作”,可我心仍惶惶然,觉得它也许是被张爱玲中途废弃的小说之一。张爱玲离世十几年,先出版了《小团圆》,然后是《少帅》,勾引得“张迷”渐渐在心里藏起了念头:或许还有别的小说未被发现。众所周知,张爱玲在美国有段时间常搬家。她说“三搬当一烧”,搬家丢东西是她顶懊恼的事儿了。就算遗嘱执行人宋以朗先生在遗产的故纸堆中发现不了“新作”,没准哪天哪个“美国人”会捡到张爱玲的“半成品”,也不好说。当然,这也是如我般的“张迷”在一厢情愿呢。
我们对一部未完稿妄加评论,是不道德的。可在阅读之后,我们至少看到了张爱玲在创作此书时所遇到的阻力:意愿和能力。
让我们先来谈意愿。张爱玲以“难民”身份赴美之后,生计一直成问题。她在给夏志清的信里写道:“我并不光是为了没有学位而心虚,不幸教书不仅是书的事,还是对人的方面,像我即使得上几个博士衔也没用。”显然,清高内敛的张爱玲,在美国教书、做研究都不行。用英文改写的《怨女》和《半生缘》又不合美国人口味。除了皇冠的稿费,便没有其它经济来源了。幸好申请了一笔钱,可以翻译《海上花》。坦白讲,那时张爱玲的创作是失控的。她必须考虑,如何向当地读者兜售中国味的“西餐”,这便是她潜在的创作意愿。
从本书来看,张爱玲在向美国读者口味靠拢的意愿愈发明显。如果说开篇第一句,“府里设宴,女孩子全都走出洋台看街景”,还是她原滋原味的笔触的话。那么,隔后几段的 “她们也许不晓得谁是大总统,但是永远清楚哪个人实权在握,而且直呼直名。在一个名义上的共和国里,这是民主政治的唯一而奇特的现象”,是显而易见的“美国范儿”的表达方式。阅读至此,我便知道沪上的“张爱玲”走失了,欲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Eileen Chang”的美国女作家。
接下来的行文里,更加印证了我的想法。书中并未提及张学良和赵四小姐的本名,取而代之的是少帅和周四小姐。反倒是对如英国作家贵甫森、新闻记者罗纳等几个外国人着了不少笔墨。就连过去手到擒来的两情相悦的段落,落笔时也不那么坚决。就像一个一心想夺冠的运动员,比赛时做起动作来总是犹犹豫豫,能看出来是有些心里负担了。添了几处让“张迷”大开眼戒的性描写,好像也贴不上美国人的审美。从意愿上来说,张爱玲此番转型是颇费气力的。
说到能力呢,便是指张爱玲驾驭历史题材的能力。从历史小说创作到把控张学良这个人物形象,张爱玲都有力不从心的表现。有评论说,因为张爱玲是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她对北洋时期的历史自有理解方式。可我们知道,她幼年家道中落,被烟鬼父亲囚禁在家,身体在年轻时就早早地垮掉了。以张爱玲的性格,她是无兴趣过多了解李鸿章和祖父张佩纶的政治理想的。在《对照记》里,她也承认过对祖上家世颇不了解。从本书伊始,她的历史视角就显得不那么开阔,几个场景变换下来,都是蜻蜓点水地浮过时局的变幻莫测。
张爱玲写《少帅》,还有一个比较吃亏的地方,就是书中张学良的言谈举止与东北汉子,多多少少有那么点距离感。台湾女作家钟晓阳曾被喻为张爱玲的接班人。如果以她出道的第一本描写东北情事的《停车暂借问》与《少帅》对比的话,无论从乡情到随俗,都完胜张爱玲。
作为张迷,我很想给宋以朗批一个大大的错!不遵张爱玲遗嘱,擅自出版此书。张爱玲素有洁癖,对自己的作品亦然。我相信,她知道自己写的如何。不出版,也自有理由。可宋以朗偏偏自作多情,还劳心地请人翻译,就这样毁了一个叫张爱玲的中国女神! 自古以来,“自作多情”生出的是非真多!
请张迷们不要将这本书当成张爱玲遗作,这就是一个叫Eileen Chang 的美国女人写的!
(作者: 张爱玲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译者: 郑远涛 出版年: 2015-9 )
读人|美国的Eileen Chang 如何写《少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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