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之光,理无远照,但愿朝阳之晖,与时并明耳。”
——《世说新语》
《桑榆忆往》这本书是以程千帆先生晚年回忆录为主干,增辑相关记述和回忆文字而成。程千帆先生是知名的文史学家、教育家,我最早知道他,好像还是读四卷本高教版《中国文学史》。《桑榆忆往》这题目显然是想表达时间流去的感怀,又带着点老骥伏枥的心绪。
全书共分四部分:第一部分“劳生志略”,是程先生忆往顾学的文字;第二部分“音旨偶闻”是先生问学、共事的忆故;第三部分“书绅杂录”是私淑弟子问道的记录;第四部分“友朋评议”顾名思义是友朋的评论,当然友朋中有弟子,先生语:“学业既成,师弟即是朋友。”
书一开篇,程先生就感叹“许多过去的东西在过去来说,因为没有这些录音设备,过去就过去了,比如李龟年的歌唱,公孙大娘的舞蹈,曾经令杜甫那样惊叹。”陈丹青曾在文章中表达过这样一层意思:现代作家分两类人,有彩色照片的,和没有彩色照片的。有彩色照片的,显然很幸运,有幸活到了新时期,但同时他们也是不幸的,就像有人感叹的那样,“生者不遑为死者哀,转为得休息羡,人生可悯。”活下来自然有各种委屈和妥协,在历史上,留下许多黑色幽默或灰色时刻,有些惆怅永远排之不去,黑白照片则因远观,仿佛多了一些光环和质感,真有声光像的结合,恐怕就和近来网上流传的张学良视频一样了,引来一片诽声:“一瘪三尔嘛!”真相有时就是残酷的,所以宁愿没有记录,就会多些先贤。非得像狂人一样,从字里行间中发现“吃人”二字,何苦来?何苦来?但如程先生所说“口述史学是重要的。”有些苦,是要留得册页上反复咀嚼的,只苦了述者心志,启发来者坚毅,对于我们民族的历史,孤独登高而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学人的回忆文字,自然让人更留心其求学治学的经历,程千帆三岁丧母,童年从外家度日,从学随堂伯父君硕先生,于“有恒斋”积淀古文功底。有恒斋特点,起点颇高,在《三十忆往》《从文自传》等书描述的一般蒙童所识教育都不曾学,《三字经》《百家姓》《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不曾读,因君硕先生认为这类书是不知义法的俗学。“说实在的,当日读这些书,许多地方没有懂,其中部分至今茫然。但懂了的,逐渐成为我知识结构的一部分。”似曾相识,谢逊教授张无忌武功的情景再现,教育到底是如何“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呢?这个话题在现实生活中也经常遇到,对于蒙童什么有用,什么无用呢?兴趣从哪里激发?如何培养爱好?到头来似乎依然,一律填鸭,当年的娃娃稍长一点,才慢慢体会这种拙笨功夫的造化,当然有了名气才有说服力,这就好比爱因斯坦的晚慧,爱迪生的口拙,总要有所成就,众人再一律“天才”一番,说到底天性如何?是很难判断的。
写经历,程先生完全是治学的态度,叙述从略,不大加以描绘,“由于我在作业中发表了一些对李商隐诗的谬论,黄先生还特地将我叫去,勉励有加。”如果是汪曾祺写来,一定会写清,如他评李贺那般,“别人都是在白底上作画,李贺是在黑底子上作画”,这就是文学家和学者的不同了。
看传记有趣处常在八卦轶事,即便略于描绘,也有值得摘抄的故事:“在一九四〇年的二月,我就到了中央技艺专科学校去教语文。那几年中我什么论文都没有写。我在那里教全校语文,一共五个班,每班每周两个小时,共有四个小时。这个学校虽小,却有一个很有名的女学生,名叫杨慧敏。上海沦陷时,谢晋元的一团部队退守四行仓库,坚决不投降。但是没有国旗,不能表示还没有沦陷的意思。这个杨慧敏,一个小女孩子,就在半夜里冒着危险从苏州河游过去,把国旗带到身边,送给他们,又安全地游了回来。第二天一早就把国旗竖起来了,全国人民都欢欣鼓舞。”
“有一段时间任鸿隽请刘大杰先生到四川大学当中文系主任,就丢了丑。因为刘大杰做的那些旧诗,连他们的学生都不如,所以后来没多久他就走了。那个时候刘大杰是新派人物,同四川的旧学基础相比差得很远。”我是翻过刘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的,看到熟悉名字,总会特别留意。书中还提到一点作者和朱自清先生的旧事,朱先生建议程先生写论文:“如果你用白话文写,使得更多的人能够明白,不是更好吗?我不敢回答他这个问题。”学人终归是老实的。
“在武汉大学的徐懋庸,鲁迅骂他是‘奴隶总管’这个判断实在非常准确。他又培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被武汉大学同事们称作‘金童玉女’,后来这两个人当了副校长。所以徐懋庸离开了以后,他的班子没有散。一直到现在为止,武汉大学不团结、脑宗派这种情况,就是徐懋庸搞起来的。”这段也有趣,如果判断准确,就不是骂,让人想起方舟子在网上和人论战,说一个人又蠢又坏,不是骂,我能用事实证明他又蠢又坏。文化人下笔千言,笔端之功,全在于“无一字不无来处”吧!
程先生记述文革中,文稿失而复得,值得人玩味,“不晓得过了多少年,三四年或是四五年,忽然在一个锅里找到了。刚好沈祖棻到了系里,他们就对她说:这里有程千帆的稿子。沈祖棻这个人很弱,一大堆稿子从学校抱了回来,抱得气直喘。我们那时住得很远,她拿回来以后,以为我会非常之激动,因为我非常想得到这些东西。但是我拿到以后并没有这样,好久好久没有做声。以为绝对没有了的,经过多少年之后,忽然摆在你的面前,一个意外使你自己也不知怎么处理好。”宠辱不惊吗?或许,不知道会不会有点心冷,文化的传灯往往是让人齿寒的。
《桑榆忆往》以老先生《劳生志略》篇
的文字为重,其他部分我就不过多评述了。程先生在引子中说:“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不是那么容易被摧毁的。哪怕很软弱,但是又很坚强。这个传统从古代,《春秋左传》《战国策》中记载的故事,到明清之际的顾炎武、黄宗羲,一直到辛亥革命,没有断过。”这就是一个读书人的“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2015年10月19日
桑榆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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