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写西南联大的散文,广为人知,“泡茶馆”,泡得有滋有味,“跑警报”,跑得潇洒自如,轰鸣中谈“人生几何”,从容处解“恋爱三角”,这些是抗战中有关大学记忆最好的文字,也是抗战中另一种精气神,是国家元气所在,不过如果我们过于耽溺散文气氛,是会对其时的困难估计不足的,随遇而安,遇是困境、绝地之遇,安是往昔、忆旧之安,还是那句话“临事时苦,回想时乐”,从史的角度,记载和剖解这段历史,仅有散文和回忆是不够的,陈平原最近出的这本《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是对一段历史记载很好的补充和还原。
《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是陈平原在业余之外,持续关注中国教育问题,结集而成的阶段性成果。现在阶段性成果编辑而成了大学五书,陈自己说自己“不避讥讽,时常野叟献曝,且长枪短棒一起上的缘故。”这自然是谦逊的话,最近一些年西南联大也说得上是显学,无论如何从故纸堆中,颉采出前辈学者为学从教的往事,启来者,溯因缘,裨益当代教育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这本书由四篇讲稿编辑而成,分成四个部分:“此情可待成追忆——中国大学内迁的历史、传说与精神”,“永远的‘笳吹弦诵’——关于西南联大的历史、追忆及阐释”,“岂止诗句记飘蓬——抗战中西南联大教授的旧体诗作”,“六位师长和一所大学——我所知道的西南联大”,看题目可知西南联大仍是叙述主体,对于联大熟悉的,就不免觉得有炒冷饭之嫌。
书中也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可其他大学也有类似的举措,为何长期湮没无闻?”作者给出了答案:“作为‘事件’,中大校史的说法相当含糊,同济则是半个世纪后的个人追忆,浙大有二十人名单,属于记录在案,可也就是这么几句话,哪比得上西南联大校友的连篇累牍、声情并茂?”联大指派专人记述,另有诸多书写刊行,同样长途跋涉,湘黔滇旅行团中有教授闻一多、李纪桐、曾昭抡、袁复礼等。日后当选院士的3人,显名的著名学者作家数十位。因大量的细节而丰满,很多相关故事,现在还为人津津乐道。
本书的腰封上印着这样一句话:世界教育史上一段异彩纷呈的华章,中华民族复兴路上一座昂然屹立的丰碑,讲述如此波澜壮阔的故事,确实需要兼及“历史、传说与精神”。作者引述材料是摒弃了诗歌与小说的,“而在广义的文章上做文章,是希望跨越虚构与写实的鸿沟,让日渐遥远的‘老大学的故事’重新焕发光彩。”
作者虽自谦为余力完成,看过后即知史料梳理绝不含糊,页页有征引,因笔者曾在唐山客居,特别注意到还有对交大唐山工学院的记述,颇值得地方志作者留意。
书中一些征引,很有趣味:
“曾昭抡先生走路一步不苟,每上下坡必沿公路走之字折,大约为全团走路最多的。”(《长征日记——由长沙到昆明》),此例当为随遇而安的垂范了。
“罗庸:‘他尊崇儒家,口才很好’(177页);闻一多:‘他的课最叫座,没有一门课不挤拥’(177页);唐兰:‘唐先生的课以前很叫座,现在却不行了’(181页);罗常培:‘一口流利北平话,听起来稍使人感觉有点‘油滑’(181页)’”本书评述道“作者未取‘高山仰止’的视角,甚至还略带调侃。如此相濡以沫、平等相待的师生关系,此前此后都难得一见。”与之相比,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逐出师门事件,何其小也?师严可尊,世道怠乎!当然本书作者也深刻的指出“翻阅1946年联大学生编印的《联大八年》,你会看到很多刻毒的批评与抱怨;几十年后这些老学生撰写回忆录,必定满口赞扬之声。”时间是会把记忆“滤色”①掉的。
书中也从史家角度作出历史定位:“联大校友发起的对于联大历史的抢救,既寄托了他们的个人情怀,也日渐成为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抗战中中国大学之所以没被炸垮,还能弦歌不辍,乃中央政府、后方民众以及大学师生共同努力的结果。”看到中央政府字样也很不容易了。
引述过多,非我所愿,有些弦歌,只因精神不绝,抗战中的大学绝非随遇而安,绝非苦中作乐,那般姿态依然有那么点消极。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时,“硬顶上,x你妈”的口号是一种现实意义。走出书斋,昂立天地间,荷担执书徒步,撕去页页记诵的单词;探险东巴饱览玉龙,古旧村落里作画;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积蓄最广博的力量……这些一样充满现实意义。“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冀北。”笔端期冀光复,时移异地,人们的心绪又是如何的相同?
西南联大教授王力有诗云:“此是光辉史一页,应叫青史有专篇。”如果能把相关史料、散文、诗歌、小说编辑成册,或者出一本研究资料,真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当然版权问题就不是我所能考虑的了。
这本书讲的是“几何三角”之外的事,弦歌之后的坚持和辗转,如果说有遗憾的话,沦陷区、东三省包括解放区的大学略有叙述,主体框架仍以西南联大为重,限于联大的地位、影响,学术成绩,可以理解。众所周知沦陷区也出过邓云乡这样的学者,后来平反的钱稻孙,落水的周作人,一一对照,这些又如何看待呢?目光和范围再深远一点,这个题目就变得很大了,只有待时机宽松补遗了。
注:①滤色是ps的一个图层混合模式。
2015年9月23日 夜
几何三角之外——评《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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