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灾之后,诗人何为?
——评王久辛《香魂金灿灿——中国玉树地震百日暨汶川大地震二周年祭》
阿多诺在《棱镜》中说过,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可耻的。如果说,半个世纪前纳粹集中营的悲剧一度使人类的语言显得苍白和无力,那么半个世纪之后,发生在另一个半球这片深厚广袤土地上的强烈地震,同样能够催生出类似的质疑和诘问:5·12汶川地震之后,人们需要精神的宁静和心灵的抚慰之时,蔚为壮观的诗歌写作热潮应运而生,这固然是极具时效性的,但诗人们是否仅仅是“缘事而发”呢?这一首首地震诗会不会仅仅停滞于对天灾的描述、至多再加上一些恰到好处的时事性表态呢?大灾之后,诗人何为?
从《狂雪》到《大地夯歌》到《致大海》,军旅诗人王久辛历来长于富有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意识的抒写。在玉树地震百日暨汶川大地震二周年之际,他的力作《香魂金灿灿——中国玉树地震百日暨汶川大地震二周年祭》给了我们一次心灵上温柔的“强烈震撼”;对于如何做到使地震诗歌不仅仅只是“情感反应的原始记录”,王久辛同样给出了一个较为令人满意的答案。
从《香魂金灿灿》一诗的序开始,就能读出它与其他“地震诗歌”的微妙区别:
这可不是轻浮与矫情
而毫无沾亲带故的人为毫无
牵连相涉的人 痛疼
就更不是急功近利 不是
好大喜功 不是虚情假意
不是 强迫意志的命令
所能完成
“一个变化莫测的时代,一个经常恐惧战争的时期,是不能形成有利的环境的。现在有这样一种诱惑:为改变而欢迎改变,把我们的心灵沉溺在某种不顾死活的行动的哲学中。”[1]多久了,国人早已习惯了急功近利、好大喜功、虚情假意而不自知,对强迫或非强迫意志的命令更是有意或无意地服从着。而汶川强震的消息一传出,“毫不相干的人为毫不相干的人流泪”, 举国上下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再也无关功利和命令。
这巨疼弥天的 世间凡人之
大善 此一深挚动心的赤情浩瀚
包涵了神谕 所不能的思想
比血的蒸腾 更令人思考
比心的呐喊 更令人震撼
在王久辛看来,与其说是在重建灾区、援救灾民、关注灾情,毋宁说全体国人是在温习着并未泯灭的人性之大真、大善、大美,毋宁说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找到了悲悯情绪所需要的庞大出口。虽然这“温习”和“出口”的代价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沉重。“香”是王久辛在这首长诗中营造出的奇特意象:
我被大雾弥漫的奇香 包围
那一粒粒的香指 抚摸着
我的脸庞 我感受到了
遇难同胞的深情厚谊
我参悟到了 死难同胞的
千言万语 那金黄的奇香
似在慨叹:人间多么好啊
……
那是亡魂酿就的奇香
那是精魄化成的奇香
那奇香涌入花须花根花茎花枝
涌入花叶花瓣花蕊花盘 香
金灿灿的香 金灿灿的思念
在怒放挥洒 在飘舞弥漫
香 香啊……
香的是诗人想象中死难同胞的深情厚谊,香的是这大爱无疆的人间。只有经过了一定时间的沉淀、一定的艺术转化,诗人才能把常人眼里充满冤屈的逝去的亡魂与“香”联系起来,才能始终坚信这人间纵然多灾难,却也总是存在那些“香”的和“金灿灿”的美好的可贵的东西,使人感到安慰。
“可以说,在对地震灾难、人性磨难和民族悲怆的苦难想象与叙述中,众多‘地震诗歌’作品交织着生命、死亡、苦难、大爱与民族精神的繁复旋律。”[2]地震中和地震后,大多数人只是相对狭隘地看到苦难的深重、爱心的伟大、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以及人道的力量;而王久辛却能够透过这两场灾难,审视着国人现今的生存状态,视通万里,旁征博引,陷入关于“尊严感”与“幸福感”的深沉思索。“诗有诗的使命,在表达公共事件时它不能仅仅被叙事、细节所裹挟,最终将诗歌独特的深层情感和意义蒸发掉。诗人不能停滞于对局部灾变的描述,再加上一些类聚化的时事性表态,因为对这些内容的表达,诗歌不会比新闻声像特别是人们的哭声更有力。诗人,在此或许是深沉的集体哀痛仪式的——‘祭司’式角色——表达者和个体生命的思者,他所要‘祭奠和体悟’的,既是受灾地区的人民,同时也是对人类命运特别是生存状态潜在的危局的祭奠与呼告。”[3]王久辛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比天灾还要使人恐惧、还要使人难以预料的是人祸。
关于死亡 关于活着
关于赵作海死而复活的理由
关于富士康十二跳的借口
活 有活的天理
死 有死的含义
死生之道
存乎一心
人与人 人与爱
爱与自然 自然与命运
一个人的命运与一群人的命运
一群人的命运 与爱的命运
爱的命运与大自然的 命运
……
却仍然没有获得 人与人
人与人自身 自身与自然
自然与自身 如何获得
或得到 当下幸福的恩赐
世间多的是丑陋、贪婪、愚昧……这些劣根性才是人类真正的灾难,它们使人堕入无形而又万劫不复的深渊,使人意识不到恰恰是我们生命中那些最简单和最纯粹的东西才是最值得守护的、才是我们生存的意义所在。
“孩子”似乎是王久辛在这首长诗中最常提到的人群。在诗人眼里,孩子们是地震中最无辜的受难者:
我知道 为什么
有那么多老师 想起
自已的学生 就会痛哭失声
有那么多家长 想起自已的
孩子 就会泪流满面
愧疚 与亏欠太多
太多 多得永远
也无法偿还 自责加悔恨
恰似无底的深渊 不仅
吞没了孩子 更将
生活的希望 一起掩埋……
也许孩子们的无辜就在于他们该得到的尚未得到,不该失去的却已然失去。写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或者来自家长和老师的冀盼也好、期望也好、啼唤也好、白眼儿也好,都过早地将这一代孩子们的童年销蚀殆尽。人的异化在孩子们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这往往比异化在成人身上的体现更令人瞠目结舌。
不要知识动物 不要未老先衰
不要贪欲盈心的走兽
不要金钱的奴隶
权力的膜拜
就算没有上文对于人类自身造成的种种祸患的铺垫,这一连串对虚伪浮浅之物的拒绝也足够的振聋发聩!
马尔库塞曾说过,只有人类不再能区分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现在与未来时,艺术才可能走向终结。拥有《香魂金灿灿——中国玉树地震百日暨汶川大地震二周年祭》这样的大诗,拥有王久辛这样既能“洞见”人性之大美又能“盲视”人性之鄙俗的诗人,这个时代何其有幸,这个国度何其有幸——艺术不会终结,对生命的珍重和幸福的信仰不会终结。
“要用归依和依凭的态度将我们这样的经验写出来,使人认识,必需那种负责任的、担危险的语言,那种表示接受和信仰的语言。”[4]这十六个指向虚无又指向真理指向信仰的字在王久辛的诗中反复出现:圣香飘飘,萦绕净界;境界无边,香魂弥漫。且让我们继续在这无边的净界中沐浴那浓得化不开的圣香。
[1]艾略特.文学与现代世界[A].伍蠡甫主编.西方古今文论选[C].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453-454.
[2]李祖德.苦难叙事、人民性与国家认同——对当前“地震诗歌”的一种价值描述[J].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8(4):29.
[3]陈超.有关“地震诗潮”的几点感想. [J].南方文坛, 2008(5):31.
[4]麦克里希.诗与公众世界[A].朱自清全集.2[C].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 1988.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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