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辻哲郎(1889-1960),日本哲学家,文化学者,代表作《风土》,《伦理学》。和辻哲郎是日本比较文化的代表人物,也是尼采与海德格尔的研究家。】
译者:Max
(本文原载于大正六年的《文章世界》,后来又收录于和辻哲郎先生的随想集里。作为哲学家,和辻这篇文章并不能说十分有条理或者正式,所以姑且可以作为四条感想录来阅读。文题是谈创作的心理,原文为《創作の心理について》。不过通篇关于心理的论述并不多,且第三部分更多的是在解释创作的基础,提到这种基础,和辻表现出了来自德国哲学的影响,即对生命力与表现的重视。原文用十分标准的日语语言写成,而作为哲学家与学者,和辻先生有时又表现出了文学家的天赋,增加了文章的情感色彩。至于文章的思想则由读者各汲所需了。另为了方便阅读译者在个别词汇上加了粗体。由于译者水平有限,如有错误欢迎指正。)
浅谈创作的心理
和辻哲郎
一
我们作为创作者而存在的时候,对于创作心理的考察是唯一没有得到重视的。我们只是感受到了创作的冲动。感受到了萌发于自己内心的形象渐渐在体内发酵成长。然后我们会牢牢握住它,为了能够准确将其传达出而做着努力。这个时候会有重重困难,也会有许多内心的冲突。而关于创作的心路历程,却没有多少清晰的认识。总而言之,创作的心理对我们仍然是个谜。
但我们是“活着”的,在“活着”的过程中,解决谜团的挑战心潜藏于其中。所以每当我们去思考“活”的问题便总会感受到来自那难解之谜的些许启示。
昨天夜晚,我因着急赶路便抄了茂密的松树林当中的一条小径,夜晚的寒气十分强烈,刺激着我的咽喉。从一个山坡下来后,我稍微喘了口气并放慢了脚步。前面则还有许多要登的山坡等着我。——这个时候,突然发生一件让我从赶路的着急中释放出来的事。我在山坡向深邃的夜空望去,也望了望覆盖在小径两侧的繁茂的松树林。我看到那难以言喻的光芒包裹着周围的一切。我环视四周,无比清醒。斜后方,柔和的月亮透过黢黑的枝条射下静谧而又鲜明的光束,我头上方的狮子座也仿佛舞动着无数唱着赞歌的天使。能够让人联想到人的灯火、噪音都消失了。但一切却仍然活着。在静寂的空间里充满着爱与力量。我越发为这种感受而激动不已,竟将两臂高高举起,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喜悦的赞叹。后来在继续登山的时候,一股想要将这种喜悦传达给所爱之人的欲望渐渐在我的想法内膨胀。——
我于是想,这算不算是一种创作的心理呢?所谓“活着”不就是表现的欲望吗?
二
人的存在是一场活动,想要提高生命的质量就要提高活动的力度。因此,活动的力度越大,生命的价值也就越高。人的价值说到底离不开活动二字。活动提升的同时人的价值便也会提升。(重要的一点是,此处的活动并不是外在的、狭义的活动,而是存在的活动本身,是一种精神与肉体达到统一的活动。)
活动同时也包含着自我表现。我们看到不幸的人会涌起同情心,我们会想要将那种不幸剔除。我们看到自然之美时会感动万分,会难以抑制自己想要表达的欲望。也就是说,我们的生命活动就是将我们自己表现在某种形式当中。
我们拥有意志,我们才会努力。这是一种自我表现的努力。
我们拥有感情,会表达喜怒哀乐,这更是一种自我表现。
艺术的创作亦然,乃是自我表现的一种特殊形式。
三
生命整体的活动越旺盛,人的价值便越高。这其中伴随着沸腾的生命力想要寄托于永恒形式之冲动。也就是形象与心灵,官能与情绪,运动与思想。——所有的一切都作为象征,为了进行表现而发生。这也是艺术家创作的动力与源泉所在。
首要的乃是高昂的生命力。因为正是生命的充实,完整与激情才提升了人的价值。必须要实现生命的意义,沿着人类生活理想化的道路,找到那本源性的生活。无论牺牲什么也要表现自我的迫切的内心会随之而来。其次,将这种深刻的精神现象巧妙地用象征所表现出来的能力是必须的。能够捕捉到象征所需的超凡的敏感,释放自我时的战栗与紧张,也就是敢于投入物质与心灵深处的强大的勇气,以及将所见之物在手中妙笔生花的魔术般的能力。——可谓是创作上最特殊的一点。(这种能力中,与生俱来的成分必然也是存在的。人们由这种方法来表现自己其实就是将自己内在的宿命给逼迫出来。)
不过,每当我想到创作是否必然如我前面所述的那样时,我仍会有挫败感。毕竟,在我们眼中,并没有以我所述的精神力与方法所创作的作品也是非常之多的。首先,没有任何存在欲望的漫不经心的创作者们在进行着创作。而这些则被那些也对存在没什么兴趣的读者所追捧。他们假装他们在做着有意义的工作,并深信不已。不是为了将自己内心的声音说出,而是因为读者想要看便去写一些奴颜媚骨的文字,成为了读者的小丑。还有一种人,只是为了创作而创作,他们内心中没有对生命的热情,对活着的冲动,以及力量的绽放,只是有着创作的欲望和热情而已。他们不是想要投身于灵魂内部的骚动与不安,只是对投身这一行为作为观者持有着兴趣。因此,他们的表现欲便沉寂在了内在的生命之中,比起因循守旧,更有着近乎滑稽的强烈的不协调感。
在表现之时,一旦我们的内在与表现方法之间掺入了虚伪与不协调,就创作而所言的一切便会毫无意义。也就是说,所谓的创作,有着真的创作于虚伪的创作两种。而只有正直而高贵的创作才是真正的创作。虽然这种贵族主义式的思考方式在近代心理学中不受欢迎,但是在创作上实际又是重中之重。
那么,我们根据什么来分辨创作的真伪、贵贱、正直与不正直呢?活着就是自我的表现,这种表现如果就是创作,岂不是谈不上什么虚伪与卑贱了吗?
这就只能从生命的表现与其方法的关系层面讲起了。人类拥有着感叹自己并不觉得感动之物的能力,也有着对稍有感动的事物夸大其词的能力。同时,自己深有所感的事却要将那份感动抹杀也是人间常有的。也即是说,很多情况下人们无意识地背离自己所感受到的事物的真正形象。这些必然都会引起表现的虚伪。
内在的表现拥有着与其性质完全吻合的表现方法,为了准确表达这种关系,我曾把创作的心理比作妊娠和出产。根据母体的条件,每个诞生的物体都会有各自的特点。我们在创作之际是没有捏泥人一般的自由的,毋宁说我们是被那要诞生的所驱使才去无条件地服从它所要求的一切。
特别是把像艺术这种复杂的表现手段作为极度必要的内在,不仅是一种升华后的事物也是一种极其纤细脆弱的事物。为了在表现之际能够彻底避免虚伪,就要有对待诞生物绝对的诚实与爱。——而无法“出产”的人,也就是内在中没有这股生之热情的人,就算想要像拥有它的人那样去表现,头脑里也无法产生问题。可是能够“出产”的人,往往又会沉醉于出产的方法与其反响,而对孕育之物的正直与爱产生动摇,这种陷阱也是不得不警而视之的。因为只有靠正直,通达与爱——才能诞生真正的创作。
更进一步说,出产伟大的作品是一件艰巨的事情。想要让创作的价值提升,其必要条件便是在升华自我生命的道路上踏踏实实地走。人很容易产生创作伟大作品的想法,但是伟大的表现只有当内在变得伟大时才能诞生。比起想要创作某样作品,敢于挑战难关的勇气要更为重要。人最重要的本质是活着,而表现便是其象征。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努力让生命变得更加充实、完整与美好。
四
我们已经历过太多、感受过太多也斗争过太多。这些体验至今仍在我们的心灵中反复回响。我们的双眼,我们的欲望,将这些体验当做弦乐的伴奏般进一步深化与碰撞,进一步擦出灿烂的火花。这种骚动如果我们不去表现,自身便不会存在。就算我们的生命并不生气勃勃,我们也会感受到奋斗的希望满溢胸腔。我们当不断将那流逝的生命化为结晶,将我们脆弱的生命牢固地扎进土壤之中。上升的冲动激励着我们,让我们更多地去见识,去感受,去挑战。我们表现的灵魂在真理中、生命中,是一股奔腾不息的激越的波涛,也是要紧牙关坦然面对困难之岩壁的勇气。鲜血在我们心脏反复流淌,我们的肌体在痛苦的刺激下越发结实。这种努力表现自我生命的热情才是我们对于人类之爱的最好证明。
《浅谈创作的心理》- 和辻哲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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