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归程
爷爷在奶奶去世之后经常会跑到她的坟头哭泣,他想念与自己相依相伴多年的妻子,后来思念成疾逐渐失去了神志,老年痴呆症严重到认不出人。但是唯有一件事他一直记得,有一次走丢也是因为这件事。他说要回到自己的家乡,经常念叨着我要回龙塘(爷爷老家的地名)因为爷爷是少小从别的地方跟随着姐姐姐夫迁移到现在所住的地方,所以心里一直想要在有生之前回去自己的家乡看一看。那一次走失他一个人不知道翻了多少座山淌过了多少条小溪,最后被在荒山劳作的一个乡亲带到派出所,因为家人四处添了寻人启事,他才最终回到家。父亲告诉我寻到爷爷的地方是通往他老家的路上,因为他们年少时翻过那座山,所以他一直记得。我当时还不太懂得那是多么深重的情感,只是心疼他一个80多岁的老人在外流落了好几天,从这个镇穿越了三个镇。他那几天是怎么过的。
读到蒋晓云的《桃花井》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就想起爷爷的执念来,也终于慢慢懂得他想要踏上那块出生成长的地方时的感情。那是一种源于对土地的热爱,对逝去记忆的怀念,对过往亲人朋友的想念。人越老越念旧,也愈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乡愁。尤其是你再也去不到故乡时心中的苦闷哀怨可想而知了。
《去乡》、《回家》两章里的主人公杨敬远30岁留下妻儿只身逃难,原以为去到台湾便可以海晏清河,届时再接妻儿过去一家人和睦安详。可却不知命运弄人,被人陷害在监狱中度过了漫长的几十年。两岸开放探亲以后,以为终于可以回到睽违几十年的家乡时,却病死途中。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这一去便就是永远。只差一点便可以踏上家乡的土地,可是上帝与他开了个玩笑。他至死也再未见到妻儿一眼。这种悲哀,蒋晓云以一种冷静克制的方式叙述出来,更衬托出这个故事的哀伤。浓烈地,让人一下子就落下泪来。
而另外一个故事,同样也是关于归家的故事,陈谨洲比杨敬远还是幸运几分,他不仅多次回到了家乡,还在耄耋之年找了一个董婆相守到最终,最后落叶归根,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当然他的一生遭受的也未必比杨敬远少,晚年虽然与家人碰撞良多,嫌隙互生,但毕竟还是该了的心愿都已经了结。
杨敬远跟陈谨洲都不过是当时大时代背景下千万悲剧中的一个,我想起很久以前看的一期柴静主持的《看见》,讲一个叫高秉涵的老人二十多年来送很多在台湾去世的大陆人的骨灰回到他们的故乡。当时听着老人讲述他的思乡之情,讲述那些骨灰盒里每一个思念家乡思念亲人却不能回归故土的人的故事时,我的眼泪哗啦啦就流了下来。只不过隔着一个小小的海峡,却将大陆与台湾阻隔成了天涯和海角。而几十年前的生离死别又是多么的悲恸和惨烈。所以杨敬远离家时的场景那么哀痛。妻子为她打点行装,他走之前给儿子把了一泡尿,然后跟自己的哥哥陪着他走到了码头。这些画面无一不让人感觉到揪心,沉重极了,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凝重起来。而我见证着这场离别,好像自己也在对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在说再见一般难受。
而陈谨洲的故事里,最让我动容的是董婆这个人物。她的一生也是坎坷不断,身世飘零自不用说,一生送走五个丈夫,受尽旁人的异样眼光,听尽各种污言秽语,到老了被媳妇一再操纵嫁给这个嫁给那个,最后终于嫁给了自台湾归家的陈谨洲,好不容易享了几年清福,却又因为听信媳妇小红跟儿子的教唆去动了陈谨洲的老命根子,惹得他中风瘫痪,自己还受累照顾他。而董婆对谨洲也算是真情实意,所以最后才会生死相依随他而去了。
《桃花井》里随处可以看见蒋晓云对自己父辈这一类人的悲悯之情,她以各种不同的视角来讲述这些自己亲身听到的真人真事,以一种只属于她的方式呈现出来,带给世人感动与反思。这些在历史的浮沉里挣扎的小人物们,在思乡的情绪里不能自拔的“异乡人”终究大部分被淹没在时间的尘埃里,遗憾哀愁却无可奈何。
我的爷爷最后依旧没有回到他最为执念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