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科尔尼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主人公——做过一个噩梦。
在梦里,年幼的拉斯科尔尼科夫看见车夫米柯尔卡因自己那匹拉车的瘦马遭到众人的讥笑而羞愧难当,于是他兽性大发,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了无辜的马儿身上。他用鞭子抽它的背,抽它的鼻面,抽它的眼睛,后来又拖出又细又长的辕木,一下一下,更起劲地揍……
这匹瘦马无从躲闪,亦无力反抗,它承受着痛苦,无助嘶叫,很快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气息奄奄——直至死亡大发慈悲,伸出援手将它带走。
在此过程中,围观的人群偶有劝阻的,乃至拿天主对他们的暴行施压,然而罪恶一直在延续。因为冷漠或热心的看客更多,有些甚至在罪恶之火上不停地浇油——几个看热闹的醉鬼助纣为虐,抢过鞭子和辕木,一起上前轮番抽打。如一群疯子在抽打一床没有生命的棉被,围观者亦看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
只有年幼的拉斯科尔尼科夫例外。
罪恶施加在马儿身上,他感同身受。他盯着马儿被抽打的眼睛,流着泪,苦苦哀求身边的大人快去阻止那些施暴的人,救救那匹可怜的瘦马。他甚至冲上前去,要用自己小小的拳头去揍那些暴徒。然而在疯狂的罪恶面前,一个孩子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啊。他的无望痛彻心扉。
万幸,这只是一个噩梦,而梦,可以醒。
然而让拉斯科尔尼科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意想不到的是,有一位读者却一直留在了这个梦里,一直注视着孩子的无助和痛苦,并在多年以后,他终于有机会得以从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噩梦中跳出来——
1889年1月3日,在都灵的卡罗阿尔伯托广场附近,一个马车夫正在为一匹倔马犯愁,最后他失去了耐心,准备用暴力来迫使它就范,于是鞭子一下一下落在了马儿身上——和拉斯科尔尼科夫梦中的场景简直如出一辙。
而比梦中的马儿幸运的是,这时终于有一个人从围观的人群中跑了出来,他坚决地制止了这一暴行,还抱着挨打的马儿的脖子失声痛哭。
这人就是德国19世纪伟大的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他曾读过《罪与罚》,并表示自己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与感动。
这个被误解为“疯狂”的哲人对于人类的冷漠和痛苦愧疚于心,但这并非他对人类唯一的情感。通过他那些气势万钧的著作还可以感受到他对人类深深的爱:正因为爱之深,从而恨之切——对导致人类目前这样一种悲惨处境的根源的痛恨。这也是他炸药般的看似粗暴的作品风格形成的重要原因。在他看来,人类一直在遭受道德和教会之双重压制和戕害,以至于一个个鲜活的人变成了一只只仅会听“你当”的“大耳朵”(《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人类这种非人道的“单向度”的存在方式跟受到虐待的马儿是相通的。
随着思想的发展,尼采心中对人类的爱也日渐蔓延,并逐渐扩展到所有的生命上,以至于任何一个生命的受苦都像他本人在受苦——这也是尼采一直没有从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噩梦中走出来的原因之一。这个孤独的斗士背负着整个人类和生命奋勇向前,单枪匹马跟传统的风车搏斗,将旧世界戳得千苍百孔,并竭尽全力开辟着一条通往新世界的大道。
然而,尼采那崇高的心灵和伟大的思想所编织的爱之网终因禁受不住四处弥漫的张力而破裂,那曾奏出美好乐章的理智之弦也因承受不了恶的重压而崩断,他那孤独的灵魂最终选择在一匹被虐待的马儿面前停了下来。车夫对生命的漠视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导致这个对生命抱有热望的人从此丧失了理智。
尼采用全部的爱和温情拥抱了生命——正如拥抱着马儿的脖子,最后他的灵魂策马入梦,走进大地温暖的怀抱得享安宁。
有人从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梦里跳出
暂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