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我,哪一位作家对人类的极度热爱和他对人类的极度绝望是成正比的话,我首先会想到的也许就是斯蒂凡·茨威格。他对人类有着巨大的爱,否则他无法写出人类如此深刻的内心世界;他对人类的生活有着极度的爱,他曾写过《昨日的世界》,在那部厚重的作品里,他回忆了渐渐久远了的无数伟大的人物所生活过的20世纪之初——亦是他生活过的世界,只不过那里面也包含了足以致死的动荡的因子。因为世界正急速的发展着,有太多的人因这过快的变化而充满了无限的焦虑与不安。而这种不安对茨威格来说尤为强大,也完全有理由被认为是他采取自尽这条道路的重要原因。
茨威格于1942年选择了与妻子服药自尽——怎么?茨威格最后竟是自尽?那个曾为许多伟人作传的作家,那个曾因他对历史上许多伟大的人格作出一篇篇颂歌而鼓励了无数年轻人勇敢的奋斗于世的作家最后自尽了?
——不会有更多的人能够理解茨威格所承载过的痛苦。没错,我们完全可以将其归结为一种过度的敏感,但,敏感总要高于麻木。为了一种更为理想的生活而死要远远高于一种苟且而妥协的生活。茨威格固然热爱着人类,尤其是那些“英雄们”。对于那些英雄,他曾作过这样定义:
“他们与时代毫无联系,不被同时代的人理解,如流星般闪耀着短短的光芒迅疾地冲进了他们的使命的暗夜。他们不知道自己的道路和自己的意义,因为他们只是从无限驶向无限——他们生命中的跌宕起伏几乎从不接触现实世界。某种超乎人性的东西作用与他们的内心,这种力量超越了他们自身的力量.”
而对这种力量的解释,茨威格用了一个词——魔鬼性。他解释道魔鬼性“是指一种原始的、本质的、人人生而有之的不安定,这种不安定将人驱逐出自身,使人超越自身,将人推进无限和本源之中。”
既然是人人生而有之,茨威格自然难以逃脱。和他在这部作品里所讲述的三个人一样,“魔鬼”也困扰着茨威格。但在我们试图去追寻茨威格被击倒的悲剧之前我们不妨看一看他在这三个人身上所讲述的共同的命运。
《与魔鬼作斗争》讲述了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三位伟大人物的曲折命运。对于这种安排,茨威格在开头这样说道:
“我不想探寻任何思想家的公式,只想刻画思想的形式,如果说我在书里总是有意识地把几个这样的人物安排在一起,那这恰如一种某些画家所采用的方法,即喜欢给他的作品找到一个合适的空间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光线和反光互相交织,互相作用,通过对照将不同类型之间的那些原本隐匿着、现在却很显著的相似之处展现出来。”
我们看到了一个非常合乎情理的理由,三位人物的共同的遭遇与结局是他们被列举在一起的缘由。当然不能忘记的还有那个最为核心的——魔鬼性。这种原始的癫狂困扰着三人,也困扰着作家本身——也许要稍微那么轻微一点点,因为毕竟茨威格仍然能够记录,仍然能够用自己充满热情的以致热情得有些惹人厌烦的文字,将三位伟大人物的肖像画在不过百页之多的纸张上。——我这样说也许带有一种不敬,但相信我,茨威格在这部作品中已经表现出了一种隐秘的绝望。如果你能读到最后,你应当为你高贵的品格而感到庆幸,因为这部作品虽然包含了深情却有些过度。茨威格对人物的刻画炉火纯青,但却少了许多理性,这就是我为什么说这部作品表现出来一种隐秘的绝望,因为作者感到了一种强大的失落感,对这个世界,缺乏英雄的世界!所以在他的笔下,人物显然有着被过度美化的嫌疑,但瑕不掩瑜,最重要的在于充满了整部作品的那股绝望的反抗——对“过分健康”的一种强烈的向往及对因此而步向毁灭的英雄的惋惜。
在《克莱斯特》一卷的开头,他引用了《彭提西莉亚》当中的一句话:“死了的橡树立在风暴里,而繁茂的却被击倒了,因为雷电可以抓住他的树冠。”而谈到克莱斯特的自杀,他又引用了克莱斯特本人的一句话:“但愿上天赐给你的死亡有我的死亡一半的快乐和无法言传的幸福就好了,这是我能给你最真心最诚挚的祝福。”
多么可怕的一个祝福啊!但其中又包含了多少的痛苦,对死前的克莱斯特来说,死亡的快乐是至乐,因为死亡,“所有的痛苦都有了意义,它成了生活最高的魔力。”
克莱斯特自杀而死,而另外两位,荷尔德林与尼采,一个在错乱中孤独地老去、一个则陷入了永久的癫狂。而记载下他们充满了苦难和斗争的生命历程的茨威格呢?1942年,在极度的绝望中他服药与自己的妻子一同离开了人世。但这丝毫不值得悲伤,因为我们相信,在这位饱受着魔鬼折磨伟大作家的生命终结的那一时刻,他绝对获得了无法言传的一种幸福,虽然那种幸福对于活着的人是如此的陌生与冰冷。
最后,我想用一首荷尔德林的诗来总结并结束这篇文章,同时也为了纪念这位曾饱受折磨的作家。
“因为除此别无它途,在他面前
在那神圣的日子里,死亡的快乐时刻
神性揭去了面纱——
光明和尘世都爱他,因为他自己的精神
已被这个世界的精神唤醒。”
从《与魔鬼作斗争》看茨威格的绝望与热情
暂无评论